夏文翰是在江海听到日本人投降的消息的。作为远东第一大城市的江海市,日本天皇的投降诏书刚一读完,这个消息就迅速传开,在最短的时间内覆盖了全市的每一个角落。
他为避祸来到了江海市,找到高中同学毛君达。毛君达现在是“大通染织厂”的经理,他的老婆逢婉仪也是他们的同学,而且也是滨湖人。“大通染织厂”是一家小厂,只有六七百名工人,但在江海纺织界还有点知名度。这是因为这家厂虽小,以前经营的情况却很好。厂里有一半的股份是戎家所有,但由于出面的是戎家的一个亲戚,所以除了部分业界同行外,其他人并不知情。
毛君达的老婆逢婉仪,出身滨湖车桥镇望族,和戎家也有点亲戚关系。毛君达现在代表的就是戎家,而厂长是另一个大股东所推荐。毛君达在经营管理上很有一套,人也很正直,因而得到了两大股东的信任,厂里的事他可以做一大半的主。
夏文翰找到毛君达,毛君达将他安排进了“大通”厂,当了一名普通职员。
大通染织厂先前业绩极好,但那是在日本人来之前的事了。日本人占领了江海,因戎家坚决不和他们合作,他们就强占了戎家所有的企业。大通染织厂因为规模不大,戎家占股的事日本人虽然知道,但出面的却并非戎家;另一个股东又有几个日本朋友,所以厂子才侥幸没有被日本人霸占。可是这些年厂里的生产和销售是每况愈下,到今年已经有一半的织机停机,工人也减去了将近一半,只是勉强维持罢了。
夏文翰被安排进厂,是毛君达知道他逃来江海的原因之后,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了老板。老板出于义愤和同情,同意了将他安排进厂,还给了他一个不错的位置,只是这一份薪金是老板从自己的收入项下支付的,不计入成本。
当日本人投降的消息传到厂里,职员们首先知道,都放下了手里的工作狂欢。机修工们知道了,也丢掉工具加入了欢呼庆祝的行列。机修工们一离开,有织机发生点小故障没人处理,挡车的女工干脆关了机。这时有人奔进来大喊:“小日本投降啦!”
车间里机器的噪声实在大,只有靠近那人的几个女工听清了他喊的是什么。她们中有一个人关了车,另几个见状纷纷学样。关的车一多,稍远处的女工也听清了,都陆续关车。很快,整个车间震耳欲聋的机器声消失了,取代机器声的是女工们的大嗓门。织机的噪声很大,挡车女工们习惯了大声说话,而且刚停下机器,她们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互相说话差不多是在喊。
有了这群疯狂的女工们加入,所有人都陷入到癫狂状态。不知道是谁带的头,工人们就涌到了厂外,加入了厂外的狂欢。
夏文翰站在写字楼上的栏杆处,看着底下狂热的人群,默默地流下了眼泪。他比底下的这些人更加清楚,抗日战争的胜利得来是多麽不容易。他想起了这八年来国家、民族所受的苦难;想到了当年就在他身边倒在血泊中的弟兄们;也想到了自己的被迫离家。想到这里,他马上作出决定:明天就回家去。
夏文翰出现在家人面前的时候,无疑是让家里所有人陷入新的一轮狂喜之中。他看到不过两年的时间,爷爷却似乎苍老了十年。爹爹和妈虽然很高兴,但这两年给他们增添的忧愁和磨难,也可以在他们脸上看得清清楚楚。但不管怎么说,看到夏文翰回家,大家总还是兴奋的——全家总算可以团聚,可以正常地生活了。
儿子一回来,也不用再整天提心吊胆,梁寒烟在兴奋过后,马上想到的是让儿子成家。她和夏玺臣一说,夏玺臣当然同意——文翰今年已经二十六岁,早就到了成家的年龄。于是夫妻两就紧锣密鼓地给儿子张罗起来,首先当然是物色合适的姑娘。
夏家要物色儿媳妇,一些有年龄相当的女孩子的人家闻风而动,可以挑选的姑娘还真不少。夏传林也推荐了一户人家,夏玺臣和梁寒烟也都认识那家唯一尚未出嫁的小女儿,都觉得可以。
这户人家并非滨湖人氏,而是祖居平江,姓费。费姓在平江是世代望族,族中名人辈出,人望极高。这个姑娘叫费晓玲,她家虽然到她爹妈这一代已经衰落,日子过得并不富裕。但是她家族的传统和门风依旧,仍是书香门第,家教极好。姑娘的祖父和夏传林交情颇深,日本人来之前,以及日本人刚来的那两年,两家仍有来往。梁寒烟见过这姑娘,现在虽说几年没见,但老话说“三岁看八十”,女孩应该是不错的。
夏传林和夏玺臣都尚属开明,他们虽然心中已经有了决定,但还是以会友之名,由夏玺臣带着文翰去了趟平江。哪知道不去还好,夏文翰对这个费晓玲还是无可无不可。他一见过姑娘本人,却大大地不乐意了。在文翰眼里,这个费晓玲模样、家教都挑不出毛病,但是实在太过柔弱。他出过远门,见过世面,特别是还上过战场,不喜欢像她这种顺从到没有主见的女人。
从费家出来,夏玺臣问儿子,对这门亲事有什么想法?乐不乐意?
夏文翰直言不讳地说不愿意。夏玺臣问到原因,文翰也直言相告,是因为姑娘太过软弱和顺从。
夏玺臣和梁寒烟都很满意这个姑娘,所以尽管儿子说了不乐意,他们也没有回绝费家。再说了,这门亲事到目前为止还一直是夏家主动,现在再由夏家表示不同意,在人情和面子上都说不过去。他们想等等,希望夏文翰时间一长能够被说服。
费晓玲的父母见过夏文翰,她本人只是在小时候见过,印象已经不深了。这次见到夏文翰,她一颗芳心就牢牢地拴在了他的身上。她爹妈也很中意文翰,见到女儿喜欢,夏家又是主动的,就当了回事。他们带着女儿回访了夏家,夏玺臣这次本有点想对费家说明了,但是梁寒烟一见费晓玲,就特别看中。她阻止了丈夫,没有回绝费家。但是如此一来,费家觉得夏家是有意了,费晓玲更是当了真。
夏家几代都是一脉单传,由于该死的战争,夏文翰至今未婚,全家都着急。可是事情弄得有点僵,费家当了真,夏家又没有及时说明情况,陷入了尴尬的境地。梁寒烟由于她自己都说不太明白的原因,对这个费晓玲确实一百个满意,或许儿子的年龄大了是原因之一吧。
夏传林的身体这段时间急剧衰退,他也急着抱重孙,这让事情变得愈加的迫切,也愈加的难以转圜。夏玺臣和梁寒烟两人一起,叫来儿子询问他的意思。他们事先已经商量好了,如果文翰已经有了心上人,那他们也不再强求儿子接受费晓玲。可是文翰却斩钉截铁的告诉他们,自己没有对象,也不愿娶这个费晓玲,说他年龄还不大,不着急。如此一来倒是让夏传林异常焦虑起来,他还为此急火攻心生了病。夏传林并没斥责孙子,可是夏玺臣和梁寒烟都知道老人家的心事——以前是小日本在,没办法安排这件事情,现在小日本投降了,太平了,这件事在他心里也就陡然间变成了头等大事。
看到儿子如此“不懂事”,夏玺臣生气了,而梁寒烟则火气更大。两代人的矛盾越来越深,终于,梁寒烟下了“最后通牒”,她在又一次发火以后,对儿子说:“你要么马上给我找一个姑娘回家,只要人好,我们看着还可以,那就依你的意思办。如果你没有对象,那就娶这个费晓玲。”
夏文翰火气也大,大声说:“我没有对象,也不想娶这个女人。”
梁寒烟责问道:“你倒是说说看,这个女人有什么不好?家世、人品、模样、脾气,哪一样不好了?你要是不娶她,到哪儿再去找这么好的女孩子?”
夏文翰赌气地吼道:“你要是看得上她,那你去娶她!反正我不要。”
夏玺臣在一旁听不下去了,呵斥道:“你怎么和你妈说话呢?有你这么当儿子的吗?我看你的书都白读了。”
夏文翰气鼓鼓地不吭声了,一顿脚走出门去,直到很晚才回家,回家后连晚饭都不吃,关上房门睡了。
事情这么僵持着,费家那边不知道怎么回事,派人过来婉转地询问夏家的打算。梁寒烟一看这样不行,于是就去央求公公出面,要他去劝说夏文翰。
夏传林本还不想过于逼迫孙子,见儿媳来求他,想想如果真的把费晓玲接进家门当了孙媳妇,门当户对也不错。于是他出面对夏文翰说,他也同意孙子迎娶费家丫头。
夏文翰对爷爷一直很尊敬,自小爷爷就喜欢他,爷孙两个感情很深。他见爷爷出面了,虽然说得很委婉,但是意思是很明白的。他没了方向,既不愿意屈从,又不愿意违背爷爷的话,让爷爷伤心。他看着爷爷——爷爷老了,真正到了风烛残年,再让他伤心实在于心不忍。他支支吾吾搪塞着老爷子,没有答应,但是也没有拒绝。
两天以后,他留了一封信给爹妈和爷爷,离开了家,再次去了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