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运河景色依旧,河上载客的小火轮也和以前一样。除了客驳船舱的窗子大了一些,上下船的客人穿着打扮变了些样式,其它和几十年前几乎没什么差别。
柴春梅坐在船舱里,看着眼前这既熟悉又陌生的情景,心里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当年她和赵汉昌两人离开老家,就是沿着这条运河走的,到如今已经整整三十年过去了。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没变,从中还能找到当年的影子,但是她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这三十年来,她曾经想爹妈想得整夜整夜睡不着。后来子女们一个个来到人世,她渐渐从这种刻骨的思念中拔了出来。再后来子女们渐大,烦心的事越来越多,她就很少去想老家了。
她原本以为自己这一生就这样了,不会再回到老家,也不会再见到爹妈和兄弟。谁知造化弄人,她没想到七弟鑫昌居然会找到自己,而且自己又踏上了回家的路。
鑫昌这次来,是来告诉她——妈已经在几年前就去世了,去世前一直念叨着春梅的名字。当时他们几兄弟就想到滨湖来找春梅,可是爹爹一直没发话,妈又走得急,这事就搁下了。今年是爹爹的“米寿”之年,几兄弟都想着给他好好做次大寿,谁想爹却躺倒了,而且病势发展很快。前天爹爹终于阖然而逝。
鑫昌说他们其实早就知道春梅在滨湖,那是梁寒烟回家省亲时对人说起的。这次爹爹过世以后,几兄弟一商量,决定让他到滨湖走一趟,把春梅叫回家。他先去向梁家的人打听了一下,知道春梅在滨湖戎巷。他到了戎巷,向人一打听,知道姐夫叫赵汉昌的人不多,但是一说到柴春梅,晓得的人就多了。在他们的指点下,他很容易就找到了春梅家。
春梅刚见到鑫昌的时候,问了很多家里的事情。现在坐在船上,看着舷窗外慢慢朝后退去的河岸,还有河岸和船舷之间快速向船尾流逝的河水,她思绪万千,陷入了沉默。
在她身边,鑫昌和美瑛两人说得很投机,几乎没有停下的时候。看来美瑛和这个素未谋面的七舅舅很合得来,两人从上船开始,话就没有停过。春梅偶尔看他们两个一眼,不觉有点奇怪——真不知道这两个从未在一起生活过的舅舅和外甥女,哪来那么多可以说的东西?
船一路上开开停停,人不断地上上下下,春梅觉得船走得实在太慢,恨不得上岸跑回去。当太阳爬到头顶心的时候,船终于慢吞吞地靠上了祝家桥码头。
一路上春梅恨不能下水推着船走快点,心急如焚。现在船到了码头,她却没有立即起身,坐在那里看着岸上的一切。她能看到祝家桥的桥基和桥洞,桥洞里有点黑,但还是可以看到那里的石头上厚实的青苔。桥基的几乎每一条石头缝里,都长出了青草;还有几株小树,也顽强地把根使劲扎进了石缝。桥基有些地方,砌筑的条石断裂了,掉落了,露出了里面的夯土。无论是桥基还是桥栏,都变成了灰褐色,看上去和一个人一样,显得苍老了。
船上的人走得差不多了,鑫昌的催促声,将她从遐想中唤了回来,她这才跟着舅甥两个钻出舱门,踏上了驳岸。当她的双脚踩到驳岸上铺着的石板,一股说不清楚的感觉从脚底瞬间传到了心头。这感觉像是一股热量,又像是一丝乡愁,令她百感交集。
从码头到柴村的路不远,三人走得很快。春梅却觉得一路上走过的街巷似乎变窄了,也比记忆中的破旧了,回家的路好像也变得比以前长了。不时有人和鑫昌打着招呼,大部分人只是朝春梅和美瑛看看,并不说什么。有几个人和鑫昌显然很熟,随口问他春梅和美瑛是谁?鑫昌告诉他们,这是他的姐姐和外甥女,这些人听了也没有露出任何特别的表情,显得很淡然。看来柴家那个人们曾经喜闻乐道的“六小姐”,已经从他们的记忆中淡出。
春梅终于踏进了那个她儿时进出过无数次的大门。大门里,出来迎接春梅的人,差不多把一个不算小的院子挤得满满的。这许多人中,春梅看到了大哥、二哥、三哥,三个嫂子也在,但是没有见到四哥和五哥。大哥他们过来,还没说几句话,几个嫂子就拉着她的手,几个女人涕泪涟涟挤成一团。
好不容易女人们平静了一些,大嫂想起还有许多人春梅都不认识,连忙给她介绍。这些人里,五嫂和七弟媳都是春梅第一次相见,余下的那些人,则都是她的侄儿、侄女,还有侄孙辈。这些小辈们大约有三十几个,大嫂挨个介绍,说得口干舌燥,春梅却哪里记得过来。
春梅回来之前问过鑫昌,知道现在小辈很多,原本这些第一次见面的小辈,她是要准备“见面礼”的。鑫昌告诉她,现在小辈太多了,见面礼就免了,几个哥嫂也不给美瑛见面礼,算是两相抵消了。她因此知道小辈不少,但现在亲眼一见,还是有点吃惊。都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时光易逝、时日苦短。现在见到自己离开这三十年,柴家居然添了这许多后辈,看着这些陌生的面孔,她不禁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忙乱了一阵,春梅记挂着爹爹,说了一声就朝灵堂走。来到柴永康的灵柩之前,春梅想到了以前爹爹对自己的宠溺,自己却伤了他的心,如今再回家中,却已是天人两隔。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跪倒在灵前放声大哭了起来。众人好一阵劝,这才让她止住了哭声。
快到傍晚的时候,大家正在说着这几年各自的经历,门外又起了一阵喧哗。一个老家人进来报信,说四少爷回来了,众人闻讯连忙去迎。厅里的人还没走到门口,就见老五陪着老四和一个中年妇人已经从照壁后现出了身来。春梅还能认出四哥,他身边的女人却已经认不出了,看那样子肯定是四嫂。在他们身后,跟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用不到费神去揣摩就可以知道,那一定是老四的儿子,长得和老四年轻时一模一样。
众人又是一通忙乱,春梅和四哥从小要好,三十年未见,现在自然免不了一阵唏嘘。
春梅自从离家至今,这是第一次回来;老四去了九里汇,期间虽然回过几次家,至今和大家也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这次难得大家聚到一起,更难得的是总算兄妹姐弟七个都健在,免不了有许多话要说。柴家老大、老二和老三都成家分出去,另住别处;老四去了南湖,偌大的柴宅就由老五和老七两人居住。今天难得相聚,原本想回家睡觉的老二和老三也不走了,大家都留下陪老大守灵。
打发走了一些小辈,吃过晚饭,宅子里清净了下来。大家在一起又说起来这些年的事,老大运昌对春梅说:现在他最后悔的是没有早几年就去把春梅叫回来——妈一直都牵记着春梅,只是碍于爹爹没发话,她只好默默思念。爹爹在春梅刚走的那几年,常常骂她,不许大家多提她。但是后来不骂了,有人偶然提起春梅,他也不出声。运昌说要是早几年就让春梅回家看看,爹估计也不会说什么,看得出他也想女儿,只是不好意思先开口罢了。
运昌这么一说,春梅又伤心起来。三哥连忙岔开话题,问起了四弟世昌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世昌告诉大家,他现在过得很好,有了两子一女。当年他们去南湖的时候,带了一点钱过去,后来爹爹见他们在那边落了根,不会再回来,就又拿出一部分钱来给他们汇了过去。他们用这些钱买了些地,又盖了房子,日子过得不错。他说他现在很知足,有了二三十亩地,他也还是亲自下田,也不觉得累,很快活。他的两个儿子都读到了高中,现在都在省城找了份不错的工作,难得回家。这次跟着来的是老二,老大刚升职,不大好请假,所以没来。至于最小的女儿,读过初中,现在在家里闲着,反正以后是要嫁人的,随她去了。
春梅听着四哥的诉说,看到他和四嫂很恩爱的样子,心里很为他们高兴。其他几个哥嫂和老七,也都过得不错,春梅暂时把自己不顺心的事放到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