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梅这次带着美瑛去临江,虽然是去奔丧,但爹爹毕竟已经活到八十八岁,也算是长寿了。她看到几个哥哥和老七都活得挺好,心里很为他们高兴。这其中,她最高兴的是四哥世昌,他在九里汇扎下了根,有情人终成眷属。老四家境虽比其他几个兄弟差了许多,但是能看得出,他和四嫂很恩爱——能够和心爱的人长相厮守,对他们来说是心愿得偿,或许他们自己会觉得比其他兄弟过得强。
她们回到家里,马上就面对烦心的事,那就是陆炳兴又来过了。
赵汉昌告诉春梅:她们走后没几天,陆炳兴就找上了门。他听人说春梅带着美瑛走了,还以为是把美瑛送到远方去,不再回来了。他来到门上,劈头盖脑就是一通发泄,威胁说如果不把美瑛叫回来,无论她逃到哪里,他都会找到她,去把她抓回来。后来听说是去临江奔丧,过几天就会回来,他才带着手下走了。临走前他还发了狠话,说是他娶美瑛娶定了,看有谁敢来娶她。
春梅觉得美瑛的事不能再拖了,必须马上想办法。她这次在临江已经想好了:美瑛的同学,那个戎家的小姐如果能够帮忙,那就让她去江海。江海地方大,戎家的厂子那么多,别说不好找,就算以后陆炳兴知道了她在哪家厂里,也没有能力到那里去撒野。
她另外也有了打算:要是戎家的小姐帮不上忙,那就让美瑛到九里汇去,这次她和老四说过,他和四嫂都很乐意美瑛去。本来这次四哥、四嫂就想带美瑛过去的,春梅考虑那边来去没有江海方便,也不想给他们添麻烦,所以才没答应,说要回来看看再说。
春梅想好了马上就准备这件事,决定今天晚上就和赵汉昌商量。
她等所有人都歇息了,关上房门,从床边的柜子里找出一个小梳妆盒。她把梳妆盒放在床上打开,里面装的是钱。这些钱有一半是银元,一半是纸币,还有几样首饰。
她一边数着那些钱,一边问汉昌:“我想赶紧把美瑛送走。上次和张嘉骏说好了,他和美瑛一起去找戎家小姐帮忙,让美瑛到江海厂里去做工。要戎家小姐帮忙,我们总要送点什么吧?你说送什么好呢?”
赵汉昌想了想说:“我看不用送什么。他家介绍这边的穷人到他家的厂里去,这又不是头一回,去的人多了,他们从不收别人钱礼的。再说他们家现在什么没有?哪里会看得上你那几个钱。”
春梅说:“那不一样。他们家里有,那是他们家的事,我们送点东西是我们的心意。做工和做工也不一样的,客气一点,美瑛说不定还可以有个好工作。”
她数着钱,又拿起几件首饰看着。这些首饰有几件是她从娘家出来时戴的,有几件是在张家当水妈时,太太覃德芬打赏的。这几件首饰做工都还不错,可是她看来看去,觉得它们的样式都老了,有点拿不出手,像戎家小姐这么有钱又时髦的人肯定看不上眼的。
她实在拿不定到底送什么好,赵汉昌又劝她别费那个心了。她想了想,收起了梳妆盒,决定等美瑛去找过戎家小姐再说。
放下了这件事,她又对赵汉昌细细地说起了这次去祝家桥的所见所闻。她告诉他这次去看了看他以前住的小屋,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赵汉昌听到这个,脸上丝毫都没有表现出什么,既不意外,也不感伤。
她说着说着说到这次听说的,以前那个祝春生把他骗进赌场,害得他们远走他乡,起因却是梁家的二小姐出钱挑起的。她告诉他,那个祝春生也没有得到好下场,骗去的三十亩地后来又被他糟蹋掉了,他人也落得个横死河里。
赵汉昌听到春梅说的这些,脸上有了点表情变化,好像有些恨意一样,不过很快就过去了。现在的赵汉昌,已经被岁月磨掉了所有的棱角,只知道一门心思扑在田间地头。他变得有点逆来顺受,遇到事情也不愿意多想,全凭春梅拿主意。他这样一来,倒让他成了周遭闻名的种田好手——他种的那几亩田,无论遇到干旱水涝,产量都不会少多少;要是风调雨顺,他田里不论种的是什么,都会比别人家的产量高一两成。
春梅见赵汉昌对她说的这些似听似不听的,也就住了嘴,想着明天就让美瑛到大张巷去一趟。
第二天,美瑛来到了张家。张嘉骏一见到他就说:“美瑛,我正好要去找你呢。走吧,现在我就陪你到戎家去。我已经见过戎伊馨,她听说了你的事情,一口答应帮忙,让我带你去见见面,当面说一说。”
美瑛和张嘉骏的爹妈还有大哥打了招呼,就和嘉骏出门去戎家。他们临出门之前,张继宗在后面大声关照:“美瑛,你和嘉骏去过以后,再回到这里来,我有话对你说。”
大张巷和戎巷现在差不多连成了一体,从张家到戎家并不远。他们两人到了戎府门前,那里的看门人显然认得张家二少爷,对他打了个招呼,也不问他来做什么,就让他们进去了。
戎伊馨还没出嫁,单独一个人住着一座小洋楼。她见到美瑛很高兴,热情地招呼着他们。张嘉骏刚刚提了个头,戎伊馨就说:“你等一下。”说着上了楼。
她很快就下来了,将一张小纸条递给了美瑛,说,“你的事我和爹爹通了电话,他说没有问题。前天他打电话回来,说你的事已经安排好了,让你自己到纸条上写的地方去,找那里的经理。那个经理叫毛君达,他会安排的。我爹说这家厂挂的不是我们家的招牌,但有一半股份是我家的,那个毛君达就是我爹的人。厂小一点,但是好安排。我爹说你既是我的同学,又是我家益民小学毕业的,再加上又是张家出面打的招呼,所以特意让你到这家厂里去,可以给你安排个好点的工作,不用上机挡车。”
美瑛虽然没有进过纱厂,但是也听人说过,纱厂里最苦的就是挡车女工。她听陆湾村和附近村里到纱厂做工的人回来说过,挡车工一天要手不停脚不停地来回走一个班,机器的声音还响得说话都听不清。有的厂里生活一忙,女工们还要三班倒,上夜班更辛苦。现在听戎伊馨说的话,显然戎家替她安排得比较好,不用做挡车工了。她很感激,张嘉骏也替她高兴。
戎伊馨平时大概很少有人陪她说话,今天见到老同学特别兴奋,一再留他们多坐一歇。她以前在小学里的时候,虽和美瑛同班,也很佩服美瑛,但是两人并不是很熟络,说话很少。今天见到美瑛和嘉骏,却是说了一车的废话。
戎伊馨还想留他们两个吃饭,张嘉骏说家里都准备好了,爹爹还等着美瑛回去,还有别的事对她说。戎伊馨这才放他们走了,并且告诉美瑛:她很快就要结婚,也会到江海去,如果以后有事,尽可以去找她。
美瑛辞别戎伊馨,跟着嘉骏回到了大张巷。张继宗告诉美瑛:戎家在这边的管家,和他有些交往,和过世的陈管家关系也不错。上次说起这件事情以后,他也去找过戎府的管家,那老管家答应帮忙说说好话。前天戎府的老管家找到了他,告诉他戎老爷已经安排好了。他说伊馨小姐也对她爹说了,所以如果美瑛到了江海厂里,自会有人照顾,不会很吃苦的。
张继宗又以自己几十年人生的经验,对美瑛做了些关照,说道:“美瑛,你没有出过远门,到了江海一切都要注意。你虽然说是戎伊馨和管家都帮你说过情的,但是戎家是大老板,不可能事事都替你安排好,以后怎么样,那还是要靠你自己去做的。”
美瑛连连点头答应着。张继宗关照完了,又说道:“还有件事差点忘了——你去的这家厂,许多人都不知道戎家也是老板之一,老管家特意关照的,你到了那边不要对人提起这件事。我没问为什么,管家也没说,你只要记住我说的话,不要说这事,更别说你是戎家的人介绍的就可以了。”
美瑛点头回答知道了。这时她想到妈让她问的事,就问张继宗:“张叔叔,我妈让我问你件事。”
张继宗说:“什么事?你说。”
“我妈想问问你,这次我们想谢谢戎伊馨,送她点什么东西好?”
张继宗笑了,告诉她:“你去对你妈说,什么都不要送。戎家两个老爷是打铁的学徒出身,知道穷人的疾苦,所以他们定下的规矩,只要是家乡的人,有什么事情能帮的一定要帮。你们要是送东西,反会让他们觉得是看不起他们。”
美瑛点了点头,见没什么别的事情,她急着回家,要把这好消息告诉爹妈。
张继宗说:“好,你回去吧。嘉骏,你送送美瑛。”
他们刚要离开,张继宗忽然又想到件事,叫住了美瑛:“美瑛,你先等等。我又想起件事。这次你去江海,我让嘉骏陪你走一趟。火车票我让嘉骏去提前买好,明天下午你再来一次,好告诉你什么时候走。你明天可以带一些随身的东西,放到我这里,等你走的时候也先到我这里,然后嘉骏陪你一起走。
“你回去对你妈说,这次去尽量少带点东西,到了那边真的缺什么,我会让嘉骏看看,替你买一些的。你带的东西一多,要是让陆炳兴看出你想走,说不定又会节外生枝的。”
美瑛见张继宗替自己想得那么周全,很感激,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她又谢了张继宗夫妇,由张嘉骏送她到了大张巷的巷口,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