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品间的活说好干也不难,说不好干又确实不容易。“看坏布”一般要求并不高,只要眼疾手快,能够不遗漏布上的瑕疵,并且及时将这些瑕疵消除,这点年轻些的女工都不难做到。但是如果要在挑毛疵的时候,尽量不损坏布面,那还是要点技巧的。布面上有时难免会有比较大的毛疵,挑除以后必然会留下显眼的破损,要将这些破损处修补好,还要不露出丝毫痕迹,那就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了。特别是那些高支纱的细布,织补的要求就更高,目前整个成品间,也就两三个人会做,其中又以美瑛的师傅田慧芳手艺最好。
毛君达亲自安排美瑛跟田慧芳学艺,而她又没有反对,接受了这一安排,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田慧芳以前不是这家厂的,在另外一家比较大的厂里做同样的生活。“大通”厂成品间里一直缺少一个技术一流的女工,而当时田慧芳正好在那家厂里和上层管理员闹了点矛盾。“大通”厂的老板偶然知道了这个情况,就挖墙脚将她挖了过来,给她开的薪水比原先那个厂的还高。
田慧芳到了这里,工作上尽心尽力,从没出过差错。厂里的织机老了,织高支纱的细布有些“力不从心”,布面上常常会出现不大不小的瑕疵。田慧芳来了以后,这些有大瑕疵的布,绝大部分经她的手修补好,避免了降等级处理。光是这一项,田慧芳为老板挽回的损失,就已经远远超过了聘用她所多出的那点点薪水。
正因为有这些原因,田慧芳在成品间里什么都不是,只是个普通女工,但是从老板到管理员,都对她客客气气。她平时对人既不冷淡,也不热情,连话都很少。她进厂以后,成品间里的女工中,也有人想向她学技术,她却从不愿意教别人。老板也有意安排一两个女工跟她学艺,让她带出哪怕是一个徒弟来也好,说了几次,也都被她拒绝了。
这次夏文翰连招呼都不打,径直将美瑛带到了成品间,还指定要田慧芳做她的师傅,那是因为他也进厂时间不长,不知道以前的那些事。夏文翰不知道以前毛君达,还有另一位股东安插的厂长,都曾经有过让田慧芳带徒弟的要求,但是没有一次得到她的同意。她拒绝的态度很坚决,毫无商量的余地,所以后来谁都不再动这个脑筋。
夏文翰进厂以后,当了成品间的管理员,但他并不知道田慧芳的过去。当夏文翰直截了当,连商量的口气都不用,指定田慧芳带美瑛这个徒弟的时候,成品间里那些老工人都等着看田慧芳发火,等着看夏文翰遭遇尴尬。她们谁都没想到,以前厂长、经理用了恳求的口气都办不到的事情,夏文翰用了近乎命令的口吻,田慧芳却只是抬眼看了看他和安排给她当徒弟的新人,微微点了点头就接受了。
纺织厂是女工的天下,女人一多,聚在一起自然免不了让女人的短处更加“发扬光大”。厂里的生活很辛苦,也很枯燥,这就更让这些女人们爱在背后议论别人,喜欢看看别人出洋相。
女工们见田慧芳居然同意了带美瑛当徒弟,她们中的有些人既羡慕又妒忌;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是因为夏文翰这个管理员没有架子,对成品间里的女工都很照顾,所以田慧芳抹不开面子,不反对是因为不想让夏文翰尴尬。她们都以为,田慧芳并不会真心传授技术给美瑛——“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是谁都知道的老话。
刚开始的时候,事情也似乎证实了女工们的想法:田慧芳果然不怎么教这个徒弟,连话都很少。但是大家渐渐发现事情并不像她们想象的那样,她对这个强塞给她的徒弟很上心——这一点美瑛体会得更加深。
美瑛刚来的一段日子,田慧芳确实并不主动教她技术,完全要靠她在一边自己看,自己摸索领会。好在美瑛人不笨,自己摸索了一段时间,掌握了一点要领,做些初步的事就有点样子了。开始时美瑛动作生疏,做得慢,挑毛疵也常常会留下明显的痕迹。这时候,田慧芳就会过来自己做一遍。虽然她很少说明该怎么做,但是次数一多,美瑛也就体会到了要领,渐渐长进越来越明显。后来那次美瑛因为受不了流言,要到车间去挡车,田慧芳竟坚决地把她留了下来,还帮她说话。自此以后,美瑛对这位师傅很感激,也很依恋,真正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师傅。
美瑛知道了师傅对自己好,是属于那种面冷心热的人,学技术就更上心了。她看到师父的织补技术一流,就暗中留意学习。她没有向师傅提出要学这一招,只是向师傅要了几根织补用的针,找了些碎布,没事的时候就一个人尝试。半年一过,美瑛看坏布的速度基本上可以和其他女工一样了,织补的技术也学会了一点,只是织补细布还不行。
有一次美瑛试着织补了一匹八十支的坯布,在布面上留下了一个明显的疤痕。田慧芳没有阻止美瑛织补,只是冷眼看着,当她看到美瑛织补好的坏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放下自己手中的活,过来拆掉美瑛织补上去的纱线,自己又重新织补了一次。她一边织补,一边还轻声对美瑛说着要注意的关窍。美瑛已经自己摸索出了一点门道,经师傅一指点,自然是受益匪浅,而旁边的其他女工则看得有点目瞪口呆。这些女工怎么都想不明白:要说男职员们对美瑛很照顾,那是因为她长相好,讨他们喜欢,那这个从不对人假以辞色的女人,怎么也会和一个新来的小姑娘这么投缘?
人与人的相处,关系的亲疏固然和血缘或者交情还有利益有关,但也有许多时候和这些并没多大联系——有的人第一面就会让人感到亲近,而有的人会让人见到第一面就觉得厌恶。美瑛现在在厂里就是如此,从来拒人千里之外的师傅田慧芳,由于说不清的缘由,一见到她就在心理上接纳了她。田慧芳自己都有点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后来她才发现,这个徒弟和自己早逝的妹妹在眉眼上有几分相似,大概这才是一见到这个小姑娘就不排斥的原因吧?
除了田慧芳以外,那些男职员们,也都对成品间这个新来的姑娘很有好感。男职员中间有些是未成家的,他们青睐美瑛很正常。但是一些有了家室的男人,也常会想入非非,这里面包括了经理毛君达。
这家厂在抗战爆发前,由于受到国内同行和日资棉纺厂的挤压,经营状况很差,差不多到了破产边缘。原来的老板对前景失去了信心,准备卖掉厂子,去过寓公的日子。在他放出风声有意转让布厂后,戎家的人找到了他。戎家的人观看了厂子,问了问老板的财务状况,过几天以后再次找上门来。
戎家再次上门,提出了一个新的设想——戎家注入资金,老板以厂子作为股本,两家合伙经营。戎家开出的条件不薄,股份和分成都按五五分成算。老板知道戎家的实力,有了他们参股,厂里不用担心没业务进来,他答应了。
合股以后,原来的老板一方推荐人当厂长,戎家一方派人来担任经理。厂里的业务绝大部分都是戎家一方拉来的,加上厂长还是以前的厂长,人老实,但能力并不很突出。这么一来,戎家举荐的经理毛君达,无论是在生产上,还是在经营上,就都拥有极大的发言权了。
毛君达做经理,他本事不错是一个原因,另外还由于他老婆逢婉仪。逢婉仪娘家是滨湖的,和戎家有交情,他们选择毛君达做代理人,还是由逢婉仪的爹引荐的。由于这个原因,毛君达有点惧内。厂里几百个女工,绝大多数都是年轻的,这些年轻女工中,又不乏长得标致动人之辈。但是,毛君达是有这个贼心,没这个贼胆,老婆又看得紧,他从不敢越雷池一步。
美瑛进厂的时候,毛君达对她的印象极佳——这不光是因为她人长得漂亮,还因为她那种得体的举止,以及那一手不错的钢笔字。后来,美瑛在不长的时间里,又表现出了她的聪明,很快就基本学会了看坏布的技术。
毛君达不敢想对美瑛如何如何,他的心还没这么花,但是他对美瑛的好感却与日俱增。他常常关注美瑛的状况,知道她学得很用心,半年工夫已经学会了别人一两年才能学会的东西。他在询问了夏文翰和田慧芳以后,决定按照美瑛实际达到的水平,让她提前几个月满师。
一般进厂的新工人,不管有没有订合同,基本上都要一年才能满师,才可以拿全额工资。在这家厂的历史上,自从戎家加入以后,也曾经有过提前满师的先例。但是以前有过的那不多的一些提前满师的对象,都是有点基础才进厂的“铜工”,更多的是进本厂前就在别的厂干过,实际上已经是熟练的挡车女工。像美瑛这样第一次进厂,从零开始学起的年轻女工,则从没有过提前满师的先例。
美瑛提前满师,夏文翰很为她高兴,完全同意;田慧芳作为她的师傅,对美瑛的肯定,也就是对她这当师傅的肯定,再说美瑛也确实长进很快,当得起这么对待,所以她也赞成。毛君达见夏文翰和田慧芳都赞成,就通知账房间,从下个月开始,给赵美瑛发全薪。
美瑛提前将近半年满师,在女工中间有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有高兴的,有羡慕的,有嫉妒的。真正为她高兴的女工很少,只有招娣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大部分人是羡慕,也还有不少的人是嫉妒。如此一来,美瑛又成了大家瞩目的对象。一时间厂里对她说什么都有,她再次成为众矢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