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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阴阳冕(8)

“那些朝堂之上的旧臣都是先帝的臣子,他们用审视、观察、挑剔、苛责的眼光将朕迎进了这座紫禁城,他们对朕来说是如此的陌生。朕那时候还小,朕茫然地坐在金銮殿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众人一开一合的嘴,竟然会觉得恐惧。朕知道,底下的这帮老臣并没有拿朕当一回事,他们狂傲无礼,以为朕软弱可欺,所以朕就要以实际行动向他们证明,朕才是应该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朕诛杀了佞臣钱宁和江彬,自那之后朕再也不用看那些老臣的脸色。朝堂上这么多臣子,却没有一个是朕的心腹,朕很焦虑,这个时候朕发现了严嵩。”

“那时候严嵩只是南京翰林院的一名小小侍读。朕注意到他是因为他代替南京翰林院上奏的一篇文章。严爱卿的文采不错,字写得也极好,极合朕意。那时候他已经快要四十岁,可惜仕途不顺,郁郁不得志,他的字里行间都在渴望一个机会。朕当时在想,如果朕给了他这个机会,他会不会效忠于朕至死不渝?朕很好奇,所以朕将他调回京师,命他做国子监祭酒。”

“朕果然没有猜错,严爱卿为人十分聪明,对朕也恭敬有礼,而且朕的意思他也总能想得透彻。交代他的事情,朕不需要担心,他总会处理得很妥帖,于是朕看着他一路坐到吏部左侍郎、礼部尚书、吏部尚书、翰林院学士、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学士,然后他入阁,最终成为首辅……严嵩是朕一手培植起来的,他的成功就是朕的成功,如果他一文不名了,朕呢?朕这些年的努力不是付诸流水了?朕这些年的眼睛岂不是瞎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过?只是天下人都错得,只有朕是错不得的,你明白吗国师?”嘉靖帝叹了口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半晌才懒懒地挥了挥手,“你去吧,朕累了。”

黑袍国师静悄悄地离开了嘉靖帝的寝殿。他微微抬起头,月亮已经爬上了半空。皇上竟然和他诉说了这么长时间的往事……只是,他也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皇上,果然是不会犯错的。

今日是为皇上守宫的最后一日,晚上九位大臣就要各自回府邸。沈白、沈从云和黄光升此刻都在徐阶的房中。

“老师,如今您已经坐上了首辅的位置,对付严嵩将比从前容易许多,为何老师反而愁眉不展呢?”沈白问道。

徐阶笑了笑道:“首辅这个位置是众矢之的,一旦坐上去,就要和人一辈子斗下去,严嵩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他不排除异己,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首辅这个位置从来都是众矢之的,扳不倒严嵩,你的老师徐阶的性命和仕途恐怕就要到头了……与其和我在这里含混不清地纠缠,不如认真想想办法,去救救你的老师……为什么皇上明知道他们父子的某些作为,却偏偏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依旧信任重用严嵩呢……你也是时候认真想想这些问题了……

一切似乎都被那个黑袍国师一语中的。

“老师觉得皇上为什么一直没有严办严嵩呢?”沈白终于将他心底埋藏最深的疑虑问出口。

(14)破釜沉舟

沈白的问题,令在场的三位老臣都变得沉默。

许久,黄光升叹了一声道:“圣意难测啊。”

此言一出,屋内又是一片沉寂。

就在此时,沈白忽然站起身,大步奔向门前。他猛地拉开门,皎洁的月光下空无一物,却有一张雪白的纸飘飘荡荡地落在他的脚边。

果然有人刚刚来了又走……这张纸是?

沈白犹疑地拾起了地上的纸,在月光下瞄了一眼,心便是一阵急跳。

沈白快速地关上房门,徐阶看他的神色不对,问道:“怎么?”

“老师……你们看。”沈白伸手递上了那张纸。

徐阶接过来一看,神色也是一变,上面只有寥寥数字:严家父子的罪行只要不牵扯到皇上身上,此事便可成。

黄光升和沈从云也一一接过看了看纸上的字,“这人会是谁?”

沈白一脸慎重道:“我猜应该是国师。”

“国师?”徐阶惊讶反问,“观澜,你是不是瞒了老师什么事?”

沈白急忙跪下来,令在场三人皆是一愣。沈从云抓住沈白的肩膀,“白儿,你这是做什么?”

“爹,我今日有一件事要问询老师,希望老师能如实回答。”

徐阶看着沈白,“你想问什么?”

“三年前,老师可参与了厉奉元厉大人发起的联名上书?”

徐阶闻言大惊,“你……你从何处得知?”

“这么说这事是真的了?黄大人当时也参与了对不对?”沈白问旁边的黄光升。

黄光升点点头道:“是,当年……我确实参与了厉奉元厉大人发起的联名上书。”

“徐公,你……”沈从云叹了一声,“你们怎么没有算上我呢?”

徐阶苦笑道:“你当年带兵不在朝中……况且这又不是什么好事,如此危险掉脑袋的事情……”

“徐公,你这么说是不是看不起我沈从云?”

“哎哟……”徐阶赔笑,“从云你说到哪里去了?”

见两人僵持住,黄光升取笑道:“你们啊,不问问沈贤侄到底是从何得知,两人反倒自己闹起来了,真是,也不怕晚辈看笑话。”

“是啊,”沈从云忙问,“白儿,这事如此机密,连爹都不知道,你又是从何得知?”

“因为我拿到了当年厉奉元厉大人预备上书弹劾严嵩的奏折……还有当年十三位大人联名所书的血衣。”

徐阶听完吃惊非小,“这怎么可能?当年厉大人入狱前,曾和我秘密见过一面,他说事到如今,他唯有一死,可是弹劾严嵩的事情却不能夭折,他至死都没有说出那十三位大人的名字……我、我等愧对厉大人在天之灵,当年没有站出来,这些年下来也没有参倒严嵩……”

“老师……”沈白跪地抓紧徐阶的袍子,“如果今日还有一个可以弹劾严嵩的机会,老师可愿意再度站出来?”

“你希望为师给皇上递折子上书弹劾严嵩?”

“不妥。”黄光升开口道,“如今徐公刚刚坐上首辅的位置,重创严嵩的气焰,如果此时上书,成功还好,一旦失败,朝中还有第二个徐公可以压制严嵩吗?到那时皇上重新起用严嵩,我等多年的努力和心血岂不是付诸东流?”

“是啊,”沈从云也赞同,“此事关系重大,非我等贪生怕死……个人荣辱生死事小,百姓安危朝廷稳固事大。”

“如果我有完全的把握呢?老师也不愿一试吗?”

“观澜,你所说的把握指什么?还有你的血衣和奏折又从何而来?”

沈白深吸一口气,“我在汴城做官时,见到了厉大人的女儿厉剑云,是她将东西托付给我,望我以苍生为念、社稷为忧、厉大人一生清明为恤,万勿推辞。”

“厉剑云?她还活着?”徐阶不可置信,“她……当年不是死在诏狱了吗?”

“这件事说来很复杂,不过她确实还活着,老师,千真万确!”

徐阶沉默片刻,终于抬手将沈白扶起来,“为师这些年一直后悔着当年为什么没有站在厉大人身边和他共进退。如今,厉大人的女儿还活着,甚至一直在为参倒严嵩努力着,难道为师会因为一个首辅的位置便裹足不前吗?观澜,为师教导过你,大丈夫活在天地之间,当有所为有所不为,为师当年没有做到,今日哪怕拼上为师的性命,也一定要为这些年死在严嵩手里的同僚和厉大人在天之灵,拼死一谏!”

“徐公啊,算上我黄光升。”

“还有我沈从云……”

“还有我!”忽然有人推门进来,几人一惊回头。失踪许久的邹应龙出现在房门口。

“邹御史!”

邹应龙一笑道:“当年十三位大人,如今在朝为官的也不过剩下我、徐公、黄老,诸公今夜如此豪情,怎能不算上我邹应龙?”

“应龙公,你这些日子是去了哪里?让我等好担心啊。”

“我在某人的安排下去见了两个人。”邹应龙神秘一笑,“还记得礼部的方大人和工部的曹大人吗?”

“你去见了他们?”徐阶怎会不知这两位大人,当年联名上书的十三人,除了他们三人在朝,余下者都辞官了,还活着的也就剩下这两位大人了。以严嵩排除异己之心之强烈,他们能熬至如今,当真不易。

“是啊,老夫打算继续当年未完的联名上书,不知徐公和黄老意下如何啊?”

“好,我等同荣辱共进退,明日一起上殿面君。”

“算我一个。”沈从云豪迈道。

“还有我。”沈白也笑道。

徐阶忽然问:“那安排应龙公和方、曹两位大人见面之人又是谁?”

“老夫说了,你们也未必信。”邹应龙小小地卖了一个关子,“是国师。”

沈白心头暗喜,果然是她,果然是她!除了她,还有谁知道当年十三位大人的名字呢?

“这国师怎么会知道当年十三位大人的名字呢?”徐阶问出心底的疑惑。

沈白舒了一口气道:“如果学生没料错,如今这位神秘的国师就是厉大人的女儿,厉剑云。”也是我的元青。

严世蕃很不安宁,他心急如焚。今日是为皇上守宫的最后一日,晚上他们这些大臣就要离开皇宫,各自回府。

刚刚他派出监视徐阶等人的死士来报,说失踪已久的邹应龙回来了,而且沈从云那帮人一直待在徐阶的房中,再未出来过。

他心底有一股不祥的预感。赵宁的神秘失踪,邹应龙的去而复返……邹应龙他这些日子到底去了哪里?难道和赵宁失踪有关?赵宁的秘密不能被人知道,否则……如果赵宁落在了沈白那帮人的手上,他们一定不会像此刻这般安静,赵宁知道他太多秘密……忽然,严世蕃脑中闪过了另一个人的名字,夜芍!这些日子要为皇上守宫,入夜不得出入皇城,他已经有些日子没去见她了……

严世蕃忽然很不安,如果夜芍落在了沈白那群人的手里……不会的,不会的,谁会去注意一个妓女?可是他的心就是无法安宁下来,所以他派了死士去封夜芍的嘴,要她不要乱说话,可是……是啊,那个死士再也没有回来……难道出事了?

刚刚,他又派了心腹去牡丹阁看夜芍的情况,如今他正在焦急地等消息……

忽然有人敲窗。

严世蕃推开门,他面前的黑衣死士行礼道:“公子,牡丹阁的夜芍姑娘并不在牡丹阁中,老鸨说是严府的轿子带走了夜芍姑娘,已经很多日了。”

什么?严世蕃心中一阵狂跳,坏了,出事了!

他从自己房中疾奔而出,冲进了罗龙文的房间。

罗龙文吓了一跳,“小严大人,你这是……”

“龙文,出了大事,我想这次真是难逃一死了!”严世蕃心慌意乱,“对了,你上次说的东渡扶桑一事可有眉目?”

“现在?”罗龙文愕然,“此事我早已经安排好了,随行的五百死士,还有东渡用船也是时刻操练着,不过你不总是说用不上吗?”

严世蕃猛摇头,“立刻联系此事,龙文,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如果我们能够今夜便离开就好了……”

“今夜?”罗龙文摆手,“这怎么可能?到底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发生,不过我总觉得要出大事!龙文,我平时待你不薄,如果我落难你不会弃我于不顾吧?”

“怎么会?我早说了,让你随我去日本,那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人脉甚广,你不要担心!不过老严大人这般年纪,恐怕经不得如此奔波之苦。”

“我爹不走。”严世蕃沉吟道,“皇上不会杀我爹,他们有君臣之情,皇上总会顾念情面,但是一旦我出事,皇上一定不会手下留情,我必死无疑。”

“皇上虽然免了老严大人首辅的位置,但是老严大人依旧是内阁大学士之首,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

“如果皇上知道了当年聿少春阵亡的真相,会放过我吗?如果皇上知道上次被戚继光追回的大明海卫边防图是从我们这里流出去的,不仅我,连你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这事如此隐秘,怎么会有人知道?”罗龙文也开始焦虑。

严世蕃咬牙,“你忘了吗?那个沈白……”

罗龙文眼睛转了转,“小严大人,你说是我们逃到日本容易,还是把挡路的棋子除掉容易呢?”

“你是说?”

“杀了沈白,就没人会知道我们的事情了!”

严世蕃闻言沉默片刻,忽然笑起来,“你说的对,我们是要杀一个人,但不是沈白。”

“那是谁?”

“徐阶。”只要徐阶死了,他爹早晚还会重任首辅一职,只要他爹还是当朝首辅,他严世蕃就可高枕无忧了。

(15)东窗事发

第二日上朝。众臣候在殿外等待,没有看到徐阶。

本来已经商量好的几人有些面面相觑。

黄光升道:“徐公今日不知为何竟然还没到?他平日上朝总是很早,难道出了什么事?”

沈从云皱眉,“那我等计划好的事情该当如何?等徐公来还是直接奏报?”

沈白瞟了瞟严世蕃那边,正好看到他避过去的眼神,心中疑惑。“老师从来都是言出必行之人,今日之事事关重大,老师没有理由来晚,我想或许老师是遇到了麻烦。”他忽地压低了声音,“严世蕃一直在观察咱们这边,不知是何用意。”

邹应龙冷哼一声道:“无论如何,今日老夫定要弹劾那严嵩,既然徐公不在,就由我邹应龙开口好了,反正我是御史,是言官,直言敢谏方为言官本色。”

几人皆点头,一切都按原定计划进行。

抛开这厢,其实严世蕃那边也是心急如焚。他连夜派出了手下最得力的死士,在徐阶昨夜回府的途中进行截杀,如今天已微亮,却一直没有收到消息,心中的忐忑难以言表,心惊胆战地来上朝,却发现徐阶没有出现,忽然间那颗七上八下的心便安定下来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诸位大人陆陆续续走进大殿,那首辅的位置上一直空无一人,严世蕃的心算是放进了肚子里。

“皇上驾到。”随着殿前太监的唱喏,嘉靖帝一身明黄色的龙袍走向龙座,安然坐稳后,才道:“今日诸爱卿有何事要奏?”

嘉靖帝话音刚落,就见邹应龙率先出班跪倒,“回皇上,臣邹应龙有本启奏。”

“邹爱卿?”嘉靖帝诧异,“邹爱卿日前忽然失踪,让朕很是焦急,虽一直派顺天府和大理寺追查爱卿的下落,可是总无收获……爱卿啊,你这是去了哪里?”

“皇上,微臣这些时日是去找寻两个人。”

“两个人?哪两个?”

“方庆明和曹瞻。”

“方庆明和曹瞻?”嘉靖帝微微回想,“以前礼部和工部的那个方庆明和曹瞻?”

“正是,皇上。”

“邹爱卿,你……”

“皇上!”邹应龙忽然以头叩地,“臣邹应龙今日要弹劾严嵩和严世蕃父子二人。”

邹应龙的话音刚落,偌大的金銮殿上便响起惊讶和窃窃私语的声音。文武百官们对这场突变都有些诧异,有人偷偷去看严家父子的脸色,也有人明哲保身装聋作哑。

严嵩颤巍巍地跪地行礼道:“皇上,臣有罪。”

严世蕃心中暗恨,徐阶不在,单凭邹应龙这个老匹夫能奈我何?他虽然满腔怒火,却不敢造次,也跪倒,“臣有罪。”

嘉靖帝没有说话,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在殿前的三人,殿中竟然蓦地安静下来。

“臣沈从云今日也要弹劾严嵩和严世蕃父子二人。”

“臣黄光升要弹劾严嵩父子……”

“皇上,臣沈白要弹劾严嵩父子……”

“草民方庆明(草民曹瞻)斗胆上殿,舍弃身家性命也要揭露严家父子的累累罪行……”

“邹爱卿。”嘉靖帝忽然开口,“原来爱卿在为朕守宫期间忽然离开去找寻方庆明和曹瞻,是为了弹劾严嵩父子?”

“皇上,严家父子为官以来,累累罪行,罄竹难书……”

“那邹爱卿要告严家父子何罪呢?”嘉靖帝忽然打断了邹应龙。

“臣……”

正在此时,一名太监跑上来跪倒,“皇上,国师求见。”

“宣。”

众大臣再次诧异,在这么紧要的关头,这个国师又上殿了?

国师依旧一身宽大的拖地黑袍,犹如一个幽灵般走上了大殿。他的身后跟着两名锦衣卫,一人手下押着一个黑衣人。

严世蕃只回头看了一眼,脸色便是一变。

“皇上。”国师欠身行礼。

“国师,你身后那两个黑衣人是何人?”

“昨夜,微臣为即将出宫的徐阶徐首辅卜了一卦,卦上说徐首辅如果昨夜出宫回府,必有血光之灾。徐首辅不信微臣之言,所以微臣便和徐首辅打了一个赌。微臣和徐首辅交换了回府的轿子,于是昨夜徐首辅坐着微臣的轿子回了国师府,而微臣则坐着徐首辅的轿子出了宫。结果在微臣去徐府的路上就被一群黑衣人刺杀,其余的黑衣人已被皇上的锦衣卫剿灭,只余下这两个活口。微臣今日上殿是要和徐首辅论个明白的,微臣要问徐首辅微臣的卜卦是否灵验。”

“可徐爱卿今日似乎没有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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