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佩孚与徐世昌、黎元洪素昧平生，本无恩怨可言，1922年直奉战后，倒徐拥黎，出于吴佩孚一人之手。旬日之间，总统易人，政局变幻，几如弈棋。当时余均亲历其境，绝非局外之人，爰将当年酝酿经过详述之。
一
1918年，吴佩孚率领直军进抵衡阳之后，因张怀芝第二路作战失利，不敢孤军深入，拒绝段祺瑞进取两粤之命，按兵不动，旋与西南各军阀停战言和。
是年9月，安福新国会选举徐世昌为总统，西南各省继续揭擎护法旗帜，纷纷通电，不承认安福国会及其选出之总统。吴佩孚素以重视三纲五常自我标榜，对于徐世昌赞助袁世凯推翻清室，继复参预袁之帝制内幕及张勋复辟机密，颇有烦言，然对徐之出任总统，初无公开反对之意也。
蓬莱有孙星衡字正平者，晚清举人，曾任山东大学堂汉文教习，吸食鸦片，狂嫖滥赌，学堂停办后，静极思动，前往衡阳投效吴幕。吴佩孚以其恃才傲物，浪荡不堪，不予录用。一日，孙对吴曰：“段祺瑞主战，欲以武力统一中国，而君抗拒进取两粤之命，通电主和，段之有憾于君者甚矣！今春安福新国会选举徐世昌为总统，段将以徐为傀儡，挟天子以令诸侯。君如拥徐为总统，奉为正朔，则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一旦段祺瑞逼徐下令解除君之兵权，君能抗命不遵耶？为君之计，莫若指挥直军在湘部队，养精蓄锐，固结西南，互为犄角，则段祺瑞投鼠忌器，决不敢免君之职也。”吴从其说，命孙拟一致徐世昌之电稿。电文上衔称徐东海先生，主要内容为：“我国旧国会分子固属不良，而新国会不但由金钱运动而来，且西南五省均未经选送，似此卑劣不完之国会。安能为全国民意代表！我公由此种国会选出，不但为我公之累，且恐与不信任之国会成连带关系。我公若勉为就职，则民国分裂，乃由公始，此师长等不敢为公贺，且将为民国吊也。”吴阅毕，立即拍发，同时委孙为第三师书记官，以示酬庸。
嗣后，吴佩孚即与谭延闿、陆荣廷、唐继尧及西南其他军阀，秘密进行所谓“救国同盟”，磋商缔结军事密约，并派参谋长李济臣常年住在南京，与江苏督军李纯联系，以厚直系势力。
1919年8月，李纯派其督署顾问白坚武前来衡阳。白字惺亚，属于孙洪伊之小孙派。渠深知吴佩孚已与段祺瑞势不两立，并连带反对徐世昌，亦力主倒徐之说。吴佩孚嫌其狂妄自大，而吴之秘书长吕耀勋更不与过从。李纯嗣因白坚武主张倒徐过于露骨，深恐于己不利，乃致电吴佩孚，谓白之到衡，系其个人行动，并非江苏督署派出之代表。吕耀勋故泄此电于白，使之难堪。白立向吴佩孚辞行，吴以白招摇过市，未予挽留，亦不饯行。是时，余来衡阳已数月，白坚武与余及第三师参谋官张方严同住一室，白临行时，张方严邀余冒雨到湘江岸边相送，夜半登舟。白坚武谓余曰：“徐之任总统，乃南北纷争焦点，欲求和平统一，非倒徐别无良策。李督以为南北议和重心在其掌握中，但徐一日不去，则和议一日不能成功，李亦深知，惟不欲居倒徐之名耳。若吴帅能班师北归，战胜皖系，然后驱逐徐世昌下台，则李督可以操纵南北议和，左右大局，于中取利，此固李督所寝寐以求者。君可俟机赴宁见李，说以倒徐之利。北京李大钊，亦夙主倒徐者，且有倒徐之法宝。上月以来，君不断收到从北京寄来之书刊，即系我函请李君寄赠者。君异日到京，务必与之联系。”
直皖战后，余回籍省亲，吴佩孚派余先到南京、杭州，谒见李纯、卢永祥。抵宁后，由齐燮元介绍见李。时值酷热异常，李纯身着长衫，手持水烟筒，与余谈至深夜2时许，而毫不畏热，亦无倦容。但谈及倒徐之事，李则唯之诺诺，不露痕迹，不着边际。告辞时，齐燮元仍在副官处等候接谈，余已不耐，婉辞而归。过沪到杭州，谒浙督卢永祥，略予周旋，即驰返蓬莱家乡。两旬后，徐世昌任命李纯为苏皖赣巡阅使，未及就职，遽以自杀噩耗闻。吴佩孚挽李一联云：“归心莫问三江水，奉使虚随八月槎。”盖李纯原籍天津，未死之前原拟请假北归，便中入京谒徐一谈，或察看情形，劝徐自动退位，以冀扫除南北议和之障碍，奈未及就任新职，溘然长逝，故有奉使虚随之语。此后，南北议和，亦即无形停顿矣。
余抵蓬莱后，未届一旬，连接吴佩孚两电及李济臣一电，催余速返洛阳。吴有一电，措词极为恳切，中有“老伯母深明大义，必能使弟移孝作忠，倘不允远离膝下，兄将驰返故乡，登门叩请，想老伯母亦必能许我为国请命也”之语。余阅电深为诧异，以为不类其秘书长吕耀勋之手笔。
过北京时，甫抵车站，而白坚武已偕李大钊等候迎接，余之与李订交自此始。
李大钊与白坚武系北洋法政同学，彼此过从甚密。然李自五四运动以后，即已参加革命，而白则纯为争权夺利之政客。李之所以通过白坚武与余订交者，盖亦思利用吴佩孚，以有助于中国革命之进行耳。
余住金台旅馆。翌日李、白来访，始悉吴佩孚催余返归之电，乃彼等商拟，由白坚武赴洛送吴批发。时金台旅馆，住有着长衫、纱马褂者多人，李大钊谓余，此是非之地，袁世凯逮捕张振武、方维即在此处，劝余迁地为良。余等随即租车赴颐和园，甫入门，又见有着长衫、纱马褂者三二人，尾随余等，或前或后。余等乃赴后山摘小枣，又登石船饮啤酒，旋即乘车回至西直门内南小街李大钊寓所午餐。李外出购买鸡子数枚、肉一片及豆芽一撮，交其夫人烹饪。此君自奉之俭与待客之诚，大有茅容接待郭林宗之风度，令人肃然起敬。用餐时，李谓余曰：“徐世昌患得患失，疑心特重，侦骑四出，无非为贪权固位计。此獠不去，中国将永无统一之日。君既为吴子玉运筹，应即以倒徐为职志。”余请问倒徐策略，李曰：恢复法统四宇足矣。白坚武曰：此老奸巨猾之长乐老，将断送此四字之下，但时机未至，宜格外慎重为要。
余归金台旅馆后，适洛阳派刘子清、葛豪来京催饷，亦住此处。葛豪之兄葛应龙，时任总统府侍从武官，来晤其弟。余见其不时与着长衫、纱马褂者举手为礼，问系何人。葛告以皆为总统府同事，余益信李大钊之言为不谬也。当日迁居葛应龙家中，旋即偕同刘子清、葛豪返回洛阳，向吴佩孚复命。吴对李大钊之倒徐策略，亦称赞不已。
1921年1月4日，有一吴姓者由北京到洛阳，向吴佩孚面递一包东西之废纸，其上用铅笔书有百余字，大意为国务总理梁士诒，密电中国出席太平洋会议之三代表，告以鲁案将由政府与日本驻华公使直接交涉，毋须在太平洋会议上进行折冲等语。当时直奉冲突甚嚣尘上，梁阁既以奉张为后盾：固亦直系之政敌，而鲁案之直接交涉，自亦获得徐世昌之同意。吴佩孚因嘱余速拟一声讨梁士诒之通电稿，并谓：“来人系现任总统府侍从武官吴春康之胞弟，吴春康曾任陆军测绘学堂提调，系我老师，此消息必系吾师得之徐世昌左右者。”余承吴意旨，深夜撰稿，揭露梁士诒将借日款赎回咬济铁路，仍交日人经营，谓梁勾援结党，卖国媚外，甘为李完用、张邦昌而弗惜。黎明送吴审阅，即行发出。继于8日、11日连发两电，11日之通电，仿韩愈“驱鳄鱼文”语调，攻击愈厉，有“今与公约，其率丑类迅速下野，以逊全国之攻击，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去位。吾国不乏爱国健儿，窃恐赵家楼之恶剧，再演于今日，公将有折足灭顶之凶”之语。至此，直奉战争，已箭在弦上，一触即发矣。
关于吴春康向吴佩孚告密内幕，余始终未得其详。全国解放后，偶与张效彬谈及此事，张谓：“当时我在外交部办公厅第一厅任厅长，经管收发内外文电，找见梁士诒致三代表之密电后，告诸吴春康。吴正在竹战，在牌桌上匆匆以铅笔在废纸上书写电报内容，连夜派乃弟驰往洛阳告密。迨吴佩孚发出讨梁通电之后，梁士诒质问外交总长颜惠庆，并追查泄密之人，我向颜惠庆自承，即请假到天津居住，而梁士诒亦未敢深究。”
是年12月，黎元洪为谋东山再起，特派金永炎到洛阳谒吴，而小孙派之旧国会议员王试功、王乃昌、万鸿图辈，亦连袂来洛。一日，金永炎与王试功等，齐来余之卧室，白坚武亦在座。金等以直奉风云日益紧张，认为战事终难避免。余问，战后如徐世昌仍不退位，又当为何？金永炎曰：“若能恢复旧国会，则徐自然连带下台，我并非为黄陂出山计也。”王试功、万鸿图亦力赞其说。王乃昌曰：“我方从两粤来，深知彼中情形，如能恢复旧国会，其利有三：一则徐世昌不攻自倒；二则西南政学系议员各有归宿，将无所施其兴风作浪之伎俩；三则曹锟、张作霖皆思问鼎，黎一出山，则彼等皆当退避三舍。”余将谈话内容转陈吴佩孚，吴尚以曹锟不能赞成为虑。
在第一次直奉战争之后，吴佩孚即依照李大钊之策略，进行倒徐活动，于1922年5月14日，通电各省，征求恢复第一届国会之意见。孙传芳与余有旧，其代表王金钰常住在洛阳，余代孙传芳拟一通电稿，主张南北两总统同时退位，并会同王金钰、白坚武联名致电孙传芳，请予照发。孙乃于5月15日照原文发出。
吴佩孚、孙传芳相继通电后，徐世昌恋栈不动，5月31日发一通电，托词俟有合宜办法，再行引退。旧国会议员王家襄、吴景濂等150余人，在天津集会，声讨徐世昌种种罪行。吴佩孚以徐世昌恋栈不去，绕室彷徨，谓余曰：“汝以倒徐方略教我，我已照办，此公不去，汝当设法。”适有吴之驻京办公处主任钱少青在侧，余嘱其速返北京，向总统府通一电话，即云：“闻总统即将离京，请将行期见告。”钱立即匆匆返京。是时顾维钧方由美国归来，钱少青向总统府通话时，徐世昌正设宴为顾维钧洗尘，席间得到洛阳驻京办公处通话消息，知为吴佩孚最后通牒，立命侍从武官处准备专车，宴后即黯然离京赴津矣。
二
徐世昌下野后，曹锟曾派赵玉珂、熊秉琦前往天津，欢迎黎元洪复任总统，吴佩孚亦派李济臣赴津敦劝。黎元洪讨价还价，借口时机尚未成熟，不允出山。赵玉珂、熊秉琦一再哀恳，至于泣下，李济臣亦曾跪地以求，但均无结果。是时，余奉吴佩孚之命，在天津海筹军舰上慰劳萨镇冰及海军将士，公毕，萨镇冰派海容军舰送余回蓬莱原籍省亲。吴佩孚以黎元洪不肯入京，中枢已成无政府状态，三昼夜寝食俱废，急电余速来保定，刻不容缓，并命海军司令杜锡珪就近从烟台派舰相迎。余乘楚香军舰到达烟台，换乘英舰赴塘沽。抵塘沽时，专车已升火待发，余乃驰赴保定谒见曹、吴。吴佩孚派余即刻去津，劝黎出山，余以赵玉珂等哭求无效，敬谢不敏。吴曰：“倒徐拥黎，出于汝之倡议，汝若不去，政府首脑无人，将谁负其责？”时金永炎正在保定，余遂偕金同行赴津。余住德义楼饭店。翌日凌晨，前往黎元洪公馆，金永炎已在彼处等候，介绍余与黎相见。余面陈来意后，黎仍装模作样，严词拒绝。余曰：“如公无意出山，即此告一段落，余回保定复命，曹、吴另有办法，并非束手无策。譬如挽弓，弓满即发，如再强挽，则弓折弦断矣，请细思之。”黎曰：“民国乱事，全由军人造成，非废督裁兵，无以收拾大局。”余谓即请曹、吴通电，承认废督裁兵何如？黎曰：“如曹、吴朝通电承认，我夕即到京复职。”余回德义楼饭店后，立电曹、吴，旋得复电同意。余将曹、吴来电送请黎阅，黎当即传令备车，余与周自齐、金永炎等随行，当午抵京。专车到站时，欢迎者甚众，各国使节亦参加欢迎，说者多谓法统重光，气象一新，中华目从此天下大定矣。实则曹、吴并未履行废督裁兵之诺言，****拥一无权无勇之黎元洪，以便过问中枢政局，曹则不过以黎为过渡耳。
黎抵京时，吴佩孚亦自保定赶来欢迎。黎设宴于东厂胡同本宅大客厅，吴佩孚居首座。参加宴会者，尚有颜惠庆、周自齐、王宠惠、孙丹林、张国淦、金永炎，汤芗铭，哈汉章、白坚武等多人，济济一堂，颇极一时之盛。宴后，黎元洪独邀吴佩孚在院内八角亭密谈。吴谓前者黎之下台，实由于府院意见不合，而府院之争，则因丁佛言、徐树铮两秘书长冲突所致，今后当引为前车之鉴；兹荐余为总统府秘书长，相助为理。吴佩孚遂将谈话情形告余。余曰：此举大错，断无一国元首而不能安置自己亲信为秘书长之理。嗣闻黎之左右，对吴咸表不满，认为吴佩孚过于跋扈，挟制元首，然亦未敢遽尔开罪于吴电。
6月11日，黎元洪就任大总统职，特任颜惠庆为国务总理，为笼络吴佩孚，并任余为总统府副秘书长兼内务部次长，另外以张国淦为内务总长，以监视余之行动。余未到部视事，张国淦竟贿买余之汽车司机，凡余在京行踪所至，以及会见何人，无不随时向其报告。
张国淦素与黎元洪接近，曾罗致江天铎、瞿宣颖、卓宏谋、陈班侯、周景瞻辈组成小集团，阴谋把持政局，名之曰“讨论会”，以未受命组阁，心怀怨恨。颜阁就职甫及旬日，彼即鼓动阁潮，唆使其手下联络各部部员，齐集******向颜惠庆索薪，财政总长董康被殴打。吴佩孚接获董康电告，赫然震怒，立电北京卫戍司令王怀庆逮捕张国淦。王邀余面商办法，余以疆吏擅捕阁员，太不成话，建议王怀庆取瑟而歌，故意透露消息，使张国淦自动辞职。未几，颜惠庆、董康、张国淦皆提出叶呈，余衔吴佩孚之命，挽留颜惠庆，颜竣拒之。吴又电余往劝萨镇冰继任阁揆，萨表示不但不愿出任国务总理，即畀以海军总长亦决不干。田文烈为北洋前辈，系余在山东时之老长官，又与黎元洪为湖北同乡，余因请吴向黎推荐组阁，田以财长无人，婉言辞却。黎元洪旋任唐绍仪为国务总理，唐亦不肯来京。吴佩孚以阁揆未便空悬，电余征询继任人选，余以王宠惠为同盟会员，乃孙中山亲信同志，曾任南京临时政府外交总长及国际法庭法官，且法学深邃，国际蜚声，遂电请吴佩孚保举。王宠惠组阁时，以余为内务总长，力辞弗获，经曹、吴劝告，始到部就职。当此之时，过去高唱和平统一之吴佩孚，居然步其政敌段祺瑞之后尘，主张武力统一，而且干预朝政，俨如太上总统。军阀互争雄长，罔恤民困，真是一丘之貉。
以后，直系津保洛派内讧，津保派勾结吴景濂、张英华等，酝酿罗案，王阁仅两月余，即被推翻。
三
黎元洪于1922年6月恢复总统职位，迄1923年6月被逐出京，为期恰好一年。其间时局之变迁，内阁之更迭，多为人所习知，无待赘述。兹仅将张英华入阁、王阁垮台，以及黎元洪二次下野后企图死灰复燃之经过，概述如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