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和救护车的声音此起彼伏,由远及近,直击人心。
医务人员匆匆赶到混乱的现场,将渐渐冰冷的冷清萍抬至救护车,警察忙碌地检测着现场,常万峰、方文静、李哲、常笑作为现场人员,自然也被带到公安局讯问。
自看到母亲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刻开始,常笑的世界便轰然崩塌了。她看着人群在她面前来来往往,忙碌地抬担架、取证、问话,眼神木然。直到冷清萍随着救护车忽啸而去,李哲递了一杯热水给她,她才从一片木然中惊醒。她一抬手打翻李哲递过来的热水,恨恨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向着救护车的方向追去。
热水泼洒在手臂上的感觉,灼热钻心,李哲却感觉不到疼痛。他的震惊和痛苦并不比常笑少。他所在意的人,他的亲人,每个人都牵扯其中,陷入万劫不复的旋涡。
在去医院的路上,冷清萍彻底没有了气息,那一刀刺得太深,又正中要害部位,即使有医生的救治,也是无力回天。
常笑赶到医院的时候,只能看到母亲蒙着白床单的尸体。医生遗憾地将事实告诉她,她不能控制全身的颤抖,牙齿上下打战:“医生……你说什么?”医生再一次宣告了冷清萍的死亡。
仿佛有重锤狠狠地敲击着她,她伸出手指,颤巍巍地想要掀开床单证明此事的真实性,手刚掀起一角便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痛,她直直地朝后倒去,幸好护士眼疾手快,才免于她与地面的猛烈碰撞。
见惯生死的医生也对这个被突来噩耗击倒的女孩抱以同情地摇摇头。任谁高高兴兴回家,却见自己的亲人倒在血泊中都会受到刺激的吧。
常万峰此刻正坐在公安局的审讯室里,做第一次的审讯笔录。常万峰的手做了简单包扎,但他像被人夺了心魄,眼神涣散,嘴唇哆嗦,问他十句才勉强回答一句。警察对视着摇摇头,看来得让常万峰平静下来才能问出话来呢。
审讯只有从另一位在场的嫌疑人方文静着手。没想到方文静一口承认人是她杀的,她和冷清萍起了争执,夺刀的时候,她不慎将刀插入她的腹中。
而另一边,常万峰也默认了她这种说法。人总归是自私的,他不想让自己深陷牢狱,一想到暗无天日的牢狱生涯,他便觉得不寒而栗。于是在方文静愿意站出来为他顶罪的时候,他选择了缄口不言,也许是他尚想给常笑留下一丝丝的幻想,不想让她终生背负父亲杀死母亲的心理负担。
红尘中,为爱痴狂的永远是女人。哪怕多年来心如止水地度过每一天,哪怕她韶华已逝,哪怕她与别的男人生儿育女,在这等危急关头,只有她愿意以她的自由换取他人生的清白。深藏多年的秘密被曝光,她也在所不惜。
冷清萍被杀的案件初步调查为:常万峰由于意外的车祸导致心理抑郁,在想要结束生命之时被方文静劝慰而引起冷清萍的误会,两人起了争执,在打斗之中方文静误杀冷清萍,加上有常笑和李哲的亲眼所见,一切矛头都指向方文静。
在公安局里被问完话之后,李哲急忙赶到医院,他已经从警察口中得知冷清萍身死亡的消息,他的心中充满着苦涩,他亲身经历过父亲的意外离去,直到很多年后都不愿回想。他不知道常笑如何承受这种失去亲人的巨变。
常笑一直守着被白布紧紧包裹的母亲,陷在母亲离去的悲痛里,回想着母亲生前的温柔目光,软语叮咛。离开也就几天而已,回来却是天人永隔,往事不能回忆,一碰便觉得痛不能当。
远远的,李哲就看到常笑的单薄身影,连抽泣都变得失去力气。他不知道能够说什么,如何安慰她,他只有伸出双臂,紧紧拥抱住她。排山倒海的苦痛和悲哀将常笑彻底淹没,她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双肩剧烈地颤抖,想要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却终于无法掩饰,在刹那间爆发。
她一个激灵从他怀中挣脱,恶狠狠地看向他:“你母亲,是凶手。”
李哲虽然觉得事有蹊跷,但在常笑如此凶狠的目光注视之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颓然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足尖,苦涩弥漫,尽管他知道,常笑知道,按情形方文静是失手酿下大错,此事与李哲也没有什么关系,可常笑没办法心平气和地面对他,没办法接受杀她母亲凶手的儿子的怀抱。
常家的这场命案以方文静的主动认罪结束第一轮调查工作,虽然对外封锁了消息,但免不了有走漏风声的闲言碎语。人们在茶余饭后将此做为谈资,津津乐道,这是一个多么吸引眼球的八卦题材啊:暗恋男主人多年的家庭女医生,失手错杀女主人。到底是失手还是故意,也许只有她自己才心知肚明。
冷清萍的意外离去使常家蒙上了一层愁云,常笑终日将自己关在屋里,对着母亲遗像流泪或者喃喃自语,哭累了说累了便蒙头大睡,醒来又继续哭,周而复始,精神状态令人堪忧。
常万峰看着女儿失魂落魄的样子,有好几次想告诉常笑真相,走到门口举起手又不敢敲下去。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女儿,整天郁郁寡欢,一个美好的家庭因为女主人的离去变得支离破碎。
此刻,也只有常万山出来主持大局,每日都抽时间过来看看弟弟和侄女,吩咐保姆有条不紊地做着一日三餐,打扫脏乱的房间,冷清萍的身后事也大多由他办理。
也许只有在痛苦面前,相互隔阂的两个人才会放下成见,感受血缘亲情的可贵。
在冷清萍下葬之后第十天,有个陌生男人突然找上门来,开口便是找冷清萍女士。
“你找……太太?”保姆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作答:“你难道不知道她已经……已经……”
“已经怎么了?”男人不明所以,问道。
常万峰闻声从屋里走出来,现在还会有谁找他太太呢?面前这个人似曾相识,他仿佛在哪里见过他。他在记忆里搜索着这个男人的面孔,想起来了,他……他就是和冷清萍见面的男人!他来这里做什么?难道他们真的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常万峰陷在自己的想象里,拳头不由自主地捏紧。
“你好,我是阳光心理咨询所的李医生,半个月前冷清萍女士和我约好来见她的家人,但我与她联系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出现了,于是今天公司派我来看看。您就是常先生吧,常太太跟我说起过您的情况,我还跟她推荐过几个治疗方案,不过都需要您配合才行。”
常万峰握紧的拳头开始放松,心却紧缩起来:“你……是心理医生?”
“是啊。常太太来咨询过几次,都是谈论您的病情。”心理医生说着,却见常万峰的身体慢慢倒下去,顿时急得大喊,“常先生,常先生……请问你怎么了?”
常万峰真想一睡不起,他陷入很深很深的梦境,他看到妻子的笑脸,在他面前慢慢涣散。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他没有在残疾的阴影里看不到一丝光明,如果他没有患得患失,如果他对妻子保持足够信任,不疑心重重以至于听不进冷清萍任何解释,今日他就不用在梦里追忆她的笑颜。
他睁开眼的那一刻,所有温存画面灰飞烟灭,那一刻他下定决心,他要为自己所犯的错误付出代价。
警察恰好也在此刻找上门来,没待他们说什么,常万峰主动伸出手承认:“不用查了,凶手是我。”
常万峰的供词与新的证据完全吻合。经法医鉴定,常万峰当天所穿衣物上的几滴血液是喷溅上去的,只有执刀者与死者正面接触才会被喷溅到血液。
法庭上,法官宣判了对常万峰的判决:常万峰,因意外杀人罪,罪名成立,被判入狱十一年。常万峰低下头,他的敏感多疑,最终让他断送了最爱的人的性命,他想用自己的后半生为妻子赎罪。
他唯一觉得无法面对的,是他的女儿常笑。
常笑自然无法接受这现实,如果说方文静的失手令她震惊悲愤,那么父亲的认罪无疑是在她心上原有的伤痕处剜上了几刀,已然破碎的心在其中反复煎熬,听到父亲的伏首认罪,她失控地在听众席里悲愤大喊:“为什么……为什么是你?是不是她指使你改的供词,是不是?是不是?”
法官敲了很多下梆子都起不到警示作用,只有叫法警把她带出庭外。
李哲不放心地追出去。
方文静当庭释放,她和常万峰对望,一时百感交集。她原以为自己的后半生就这么过了,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重复着一天又一天,没想到常万峰在默认之后又推翻之前的一切,她由此重新获得了自由,世事变化,从来都由不得人心。
这次常笑没给李哲机会跟在她的身后,一出法庭,她便不见了人影。
李哲问了很多人,都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孩子离开法庭之后坐的什么车,走的什么方向,去了哪里。李哲辨不清东南西北,他第一次知道即使在不大的C城里想要找到一个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只要她不想告诉他,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般无处寻觅。
他去了冷清萍的墓前,看着她昔日的笑颜如今只能嵌在石碑之上,心里也是悲凉不已。常笑不在这里。他祈求着冷清萍能够保佑常笑平安无事。
常笑并没有走远,她躲在法院外的墙角里,看着焦急地李哲寻找她。只是此刻的她,只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伤痛也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即使亲密如李哲,她也不想向他敞开心扉,他们如今的关系,已经因为这个意外事故降至冰点。
从法院出来之后,她不知道能够去哪里,如一缕轻烟般游荡在C城的大街小巷,只有不停地走,走得双足酸软疲惫才不会有多余空隙去思念,去伤痛。
她不知走了多久,等她实在走不动时,看到路边有一个公用电话亭。她拿起电话,拨了十一个数字:“妈,你在那边过得怎么样?”
“我过得很不好……不好……”
“妈妈,我过得很不好,你看见了吗?”
“妈……”
回答她的,只有“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这机械的话语。她的力气终于消失殆尽,蹲下身在电话亭里悲恸大哭。
她的心里,满是这碎裂般的疼痛,撑得她整颗心满满的,眼泪也缓解不了这钻心刺骨的痛。
李哲奔波找寻了一天,常笑依然没有踪迹。眼看夜幕降临,方文静做好简单的饭菜,母子俩相对无言,默默吃饭,方文静问道:“还没有找到她?”
李哲点点头,掩不住眼里的担忧之色。母亲说:“如果她存心让你找不到,你便找不到。”
好像每个人都是这样,有洞察人心的眼睛,看穿别人的心,到自己这里之时,却往往被感情蒙蔽。
仿佛知道李哲想的是什么,方文静说:“李哲,常笑不信我,你信不信我?”
李哲默不作声,他已经被他们上一代的恩怨搞得筋疲力尽,不愿再去轻易说相信。母亲重获自由,对他来说当然是一件好事,可一想到常笑,母亲死父亲坐牢,他的喜悦也蒙上一层悲凉色调。
夜幕深重,躺在床上的李哲翻来覆去,却怎么也无法入睡。忽然,他听到一阵敲门声,敲碎夜的寂静。
他翻身下床,方文静也被这敲门声惊醒起来,一边走到门口一边问道:“谁啊?”
“我。”细微的女声回应。
李哲心跳加快几分,是她,真的是她。
李哲先于母亲几步打开门,门外的人头发凌乱,满脸悲痛之色,与之前无忧欢笑的她判若两人,被泪水浸泡的眼睛布满血丝,憔悴堪怜。打开门的瞬间,她的眸子突然一亮,寒光一闪,狠意乍现,随身抽出一把刀对着方文静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
“妈,小心——”李哲下意识地挡住那把刺向母亲的刀,尖利的刀瞬间划破他的胳膊。
滴在地上的血迹使常笑停止了疯狂的举动,手一软,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她咬咬下唇,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去。这一刺似乎耗尽她的全身力气。
“你怎么样了,让我看看。”方文静焦急地查看李哲的胳膊。
李哲这才觉得胳膊火辣辣地疼痛,让他更痛的是他的心,常笑眼里的快乐一去不复返,只有恨意和绝望,一切让他心痛而无能为力。
那天晚上,他在她家门外站了很久。她知道他在外面,但她不会出去,他们之间已经没有未来,从看到那把刀开始,她便知道属于他们的美好已经灰飞烟灭,未来也无路可寻。
这样的常笑,境况也确实让人堪忧,常家现在已经无人看管,常万山自然得以入主公司。常万山去监狱里看望了常万峰,他自然也是焦急如焚,于是在做出深思熟虑之后,关于常笑的未来,他和常万山签署了一份协议。
然后,他对前来看望他的常笑说:“离开这里吧,笑笑。”
“去哪里?”
“我已经让伯父给你安排了伦敦商学院。”
“嫌我在这里碍手碍脚了吧,”常笑冷冷地哼了一声,“放心,我没伤着她。”
“你——唉!”常万峰不知怎么劝说走进死胡同的女儿。
他现在已经无可奈何,唯有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可以平息她心中的创伤和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