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哲的成绩一直是他最引以为豪的资本,他不负重望地考上北京一所着名大学。常笑对分数远没有他这么重视,她发挥平稳,被临近C城的一所大学录取。高考成绩的公布也意味着离别的到来,他们之间在未来几年,将会相隔千里。
毕业之后,有对新生活的期待,更有离开的失落。常笑指着地图对李哲说:“你看,你即将站在这个位置。”她再指指地图上另一个小点,说:“你在这里,好像,也没有多远啊!”
她依然乐观、积极、无忧无虑。即使相隔千里又如何,他会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想象中美好的事情,要实现却有着不可想象的难度。新环境再好也是陌生的,宿舍里汇集从全国各地来的同学,学校里是高大陌生的建筑。常笑望着头顶的天空,心里说,李哲,我很想念你。
大一伊始,李哲和常笑之间最多的联系只能靠那根电话线,他们经常说着火热的话语,聊得整个话筒滚烫,似两颗渴望靠近的心。他知道她宿舍里每个女孩子的名字,她也知道他有一个上下铺的好友叫章凡。
常笑生日的时候,李哲为了给她一个惊喜,悄悄地买了去常笑学校的火车票。他依然没什么钱,经济是他最大的困难,他利用各种途径赚钱,打零工、做兼职、省生活费,也只能多买几张往返的车票而已。
为了省钱,他坐硬座,车上好像永远都有那么多人,挤在过道里,厕所前。硬座车厢也没人管制抽烟,烟雾腾腾,恶臭阵阵。一觉醒来,他的手臂已经压麻了。相隔两地的恋爱,甜蜜和酸涩都是一样多。
常笑并不知道他要来,和他通完电话之后,便和宿舍姐妹们一起出去庆祝生日了。他突然就这样满面风尘、一身狼狈地出现在她面前,常笑怔了几分钟之后,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一声不吭地出现,实在太不像李哲的作风了。
宿舍的姐妹们集体起哄,谁说李哲不是一个浪漫的人?席间常笑轮番跟她介绍,这位是来自重庆的罗罗,那位是哈尔滨的小陈……但他的眼里,只有常笑。谈笑风生的她,巧笑倩兮的她。几年后,他在街上遇见罗罗,她惊喜地认出了他,而他却一片茫然,除了常笑,所有女孩子的面孔在他眼里都是一个模样,李哲一个也没有记住。
短暂的相聚之后又是离别,送他上火车的时候,常笑有些依依不舍:“不知几时才能再见。”
她如此的儿女情长,叫他放心不下,他刮刮她的鼻子:“也许很快吧。”他没有告诉她,业余的全部时间,他都用来兼职赚钱,只是为了多一次相见。
看着车站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常笑口无遮拦地说:“下次你坐飞机过来吧,不用这么挤。”
李哲笑笑,没有说话。
“你没有钱,我有啊!我可以过去看你。”常笑脱口而出。
李哲脊背突然挺直,但什么也没有说。她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也不知道如何收回已经说出去的话。不知人间忧愁的女孩,怎知生活的艰难。有些事,你即使说了,她同样不能理解。
常笑果然说到做到,对她来说,周末乘飞机辗转于两个城市之间,只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当她在机场里兴致勃勃地给李哲打电话时,他正汗流浃背地往十楼搬运一桶矿泉水。她的到来让他颇感意外,为难多过于喜悦。
看看手边还剩下的五桶水,他犯起了难,且不说这个工作对他有多么重要,已经承诺过的事,他不想违背。
“喂,你难道就想把我丢在机场不管了?”常笑生气地嚷嚷。
“我也不知道你会来。”李哲为难地说。
“好,是我来错了好吧!”常笑挂断电话。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她除了李哲也只认识陆然而已。陆然倒是很快赶到,他的身边带了一个女孩。他在酒店里订了一桌宴席,带着三分看好戏的心情请常笑和李哲吃饭。
等了很久李哲才赶到,汗湿的衣服狼狈的脸,与雅致的环境显得如此格格不入。陆然失笑,这就是常笑选择的人?他又有哪点,可以胜得过他陆然的?
不管心里有多么鄙夷,场面话总是得说的,陆然举起酒杯:“兄弟,我敬你一杯。”
“他不能喝酒,我替他喝。”常笑仰头喝下一杯酒。
公然的维护让陆然脸上有点挂不住,尽管他已经有了佳人陪伴,常笑却是他心中永远的向往,因为得不到,所以牵挂。
这顿饭大家各怀心事,陆然愤愤不平,常笑心有埋怨,李哲自卑无措,唯一心怀坦荡享受美食的,只有陆然的女友。
陆然和女友离开之后,李哲和常笑相对无言。
“你是不是觉得我来错了,我这就走。”常笑噙着眼泪,扭头朝外奔去。
他从来没有觉得她来是一种错误,他是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自己的身不由己。让她在奔赴千里之后,还要等待着他。
他拦住她奔跑的脚步,将她狠狠抱在怀里,在她手足并舞捶打他之时,用唇堵住她所有的话语。他们彼此纠缠着来到酒店,她的处女时代终结在这一天,她永远记得那一天,生涩的少男少女,对彼此身体的探究都是第一次。生涩的疼痛,失败的颓然,燃烧的激情,在黑暗的房间里分享着身体的秘密。
她想起和陆然在宾馆里的抗拒,只因爱得没那么彻底,才会少一点动心和决心。而面对自己喜欢的男生时,她恨不得把整个的自己全部交付出去。
相隔两地的爱情,有守望、思念、奔赴、争执、流泪和妥协。距离让两个人的关系翻开崭新的一页。很多年后李哲在一个微博上看到说没有谈过长距离的恋爱不是真正的恋爱,他唯有苦笑,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自己知道。
常笑的离家,不适应的不止她,还有她的父母。她本来就是家里的活跃分子,她一走,连阳光和欢笑都少了很多。冷清萍一直是个不多话的人,保姆察颜观色,连说一句话都怕丢下火苗,索性长时间保持沉默。
这些日子,这家里来得最多的就是方文静了。早、晚会各来一趟,每个星期为常家夫妻做一次例行检查,但除了分内事,她不知从何寻找话题开端。对常万峰,她是怕关心则乱;对冷清萍,她是怕开口泄露自己复杂的情绪。也许,沉默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相处之道。
在常万峰这里受过几次冷遇之后,常万山也很少登门看弟弟的臭脸,何况常万山现在大权在握,公司事务已经让他忙得不可开交,对弟弟的关心自然也淡了几分。
常家的房子很大,可却没有家的温暖。就连空气,也变得冰冷起来。
常万峰原本是最注重仪表的一个人,可车祸之后却变得不修边幅,行动因身体原因被限制的同时,思想也在这限制中扭曲起来。
就连冷清萍都捉摸不到他的脾气,好几次都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只有常笑回来,家里气氛才会缓和几分,常万峰脸上也会露出笑容。可常笑长大了,她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人生和天地,留给父亲的,只有无尽守望罢了。
常万峰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脾气变得很古怪,连家人都不敢靠近,他也想回归曾经的自己,可每次看到那条残缺的腿,终生必须倚靠的拐杖,他就没办法令自己保持心平气和。
他想独自安静又渴望时刻得到冷清萍的关注,以前她总是随叫随到,而最近却有好几次都寻觅不到人影,一问,原来是外出未归。自结婚后,冷清萍相夫教子,一直是个居家型的人,鲜少外出。如今她的举动触动了他的敏感神经。他知道车祸之后,他不是一个好丈夫,不光在语言上挑刺,****上也是淡漠应对。他无法面对自己残缺的身体,就连床笫之间都需要妻子的协助。难道是因为长时间的冷淡,导致妻子的异心?
他很想偷偷地尾随冷清萍之后一探究竟,无奈他的腿是他的桎梏。只要有钱,没有办不到的事。不用他亲自出马,他依然可以监控妻子的一举一动。
常笑不知道的是,她不在家里这段时间,常家山雨欲来风满楼。
常万峰手里拿着从私家侦探处得到的一摞照片,禁不住双手颤抖,眼皮剧烈跳动。照片上清晰可见冷清萍和一男士来往过密,虽然都是在正经场合,咖啡店、茶馆,但那相谈甚欢的亲密姿态,刺痛了他的神经。他陷在自己的想象里不可自拔,那些画面不断地在他脑海里翻腾,提醒着他的头顶在冒绿光。
于是当冷清萍前来找他,还未开口之时他已经将一个巴掌重重地甩在她脸上。
“你……”冷清萍抚着半张肿胀的脸,不明所以。
一大堆照片如同雪花,辟头盖脸地朝她砸下来,砸在她脸上,尖利的相纸,生硬而疼痛。
他拄着拐杖,重重喘气:“你做的好事!”
她拾起照片,上面的照片同样震惊了她。
“你找人跟踪我?”她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说。
“跟踪你又如何?”常万峰哼了一声,“不跟踪,怎么能看到你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如果我说,我做一切是为了你,你信不信?”
“你认为呢?”常万峰像在看一个笑话,“你不甘寂寞你红杏出墙你说是为了我?”
“你有病,万峰!”
“我是有病,你他妈就嫌弃了我了是不是?”他越说越不甘心,反手掐住她的脖子,掐得她双眼翻白。
“你的心理真的有问题了!”冷清萍用力挣脱,抚着脖子,喘着气说,“万峰,你听我说,我现在……”
“住口!我不想听你们那些龌龊事情!”常万峰说完之后,愤愤离去,丢下一句警告的话语:“不要让我再看到这样的画面!”
冷清萍脖子上的伤势太明显,大热天里她也不得不穿上立领衬衫遮挡红肿淤青,有些事,越是遮掩越是掩盖不了,这场争斗,保姆和方文静均有耳闻,保姆保持着她一贯的沉默,方文静本想劝常万峰几句,但还未靠近他便被他冰冷的气场冻住了脚步,她如今又有什么立场劝人?她只有将药酒调好悄悄塞给冷清萍。
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已经到来,到处都是热闹的气息,常笑也从学校归来,兴致勃勃地踏入家门。冷清萍和常万峰各有各的心事,互相掩饰,久未归家的常笑竟然没有看出来。在家待了几天之后,她撒娇般地向母亲请示:“妈,我想和李哲一起去北海的涠洲岛。”
“好啊!”冷清萍一口答应。
常笑原以为得跟母亲软磨硬泡一会儿,没想到母亲如此爽快答应,倒出乎她的意料。
“妈,我是不是没有选择去国外,让你们失望了?”常笑忐忑地问。
“傻孩子,怎么会这么说呢?只要是你自己觉得快乐就好。”冷清萍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擦了擦眼角。
“妈,谢谢你。”常笑抓住母亲的手,冷清萍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下,常笑问:“妈,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什么,早点睡吧!”冷清萍不想让常笑知道太多,勉强掩饰着。
常笑也没有继续追问。对未来旅程期待的快乐让她身心充盈,没有过多地探究母亲此刻的表情是勉强多过欢笑。
那是她一生中最难忘的夏天。她和喜欢的男生一起见证了涠洲岛的宁静。
她和他并排坐在海边,在沙滩上光着脚丫奔跑着。晚上吃了很多海鲜,然后一起去看潮汐;步行去妈祖庙里求签,抽中一支上上签,笑得乐不可支。
李哲买了两个铃铛,上面刻着“莫失莫忘,不离不弃”。他拿了一个给她:“需要我时,摇一摇我就会出现。”她刮刮他的鼻子:“诺言如果不能实现便成了谎言。”
月光下她靠着他睡着了,睡颜恬静美丽,脸上的绒毛,嘴唇微微嘟着,粉嫩嫩的。这是她和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他亲吻着她的脸,她指着脸颊上的泪痣说:“如果我走丢了,你可以凭这个来找我。”
“我怎么可能会弄丢你,”他揽过她的肩,“你是我的小红豆。”
“那你,”常笑歪着头,想了一下,“你就是一块大石头。”她哈哈大笑。
那么多那么多快乐的片断,可惜不能永久保存。
她对于这个夏天后半段的记忆则是模糊的、混乱的、零散的。也许潜意识里,她就是想把它从记忆里完全根除。
可——怎么能忘呢,那样残酷的画面。
常笑和李哲归来那一天,天气如同前几天一样的燥热。也许是这燥热影响了常万峰的情绪,他看到冷清萍收拾妥当准备出门,心里便燃烧起了熊熊怒火。
“你又准备出门?”常万峰阴沉着一张脸问。
“是啊,我去接一个人。”冷清萍淡淡地说。
“接谁?那个男人?”
“是的,”冷清萍点点说,“我让他到家里来给你看看。”
“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公然和别人出双入对?”
“万峰,你信我这一次好吗?我和他真是清白的。待会儿他来了你就知道了。”冷清萍耐心地解释说。
常万峰对着冷清萍高高地扬起拐杖:“你知不知道我这双腿是为谁而残废的?”
本想解释的冷清萍被他的这句话激起了压抑在心中许久的怒火。她闭上眼,任他打骂的表情:“我受够你了,这几年你永远是这种别人欠你的姿态。常万峰,就算我欠你的,我也受够了!”
常万峰忍无可忍地咆哮:“你******受够我了,受够我了,你就滚,滚——”
拐杖落下,砸在她的腿上,她咬牙忍受,起来之后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含着悲悯,她说:“等着我。”然后绝尘而去。
也许是她的声音太轻,常万峰没有听到。
冷清萍走后,屋里的寂静凌迟着常万峰的神经,他如同困兽,惶惶不可终日,这样的日子,活着对他来说与死又有什么区别?所有人都会离他而去,曾经相濡以沫的妻子,曾经刻骨铭心的恋人,曾经百般疼爱的女儿……
生无可恋,死亦不可怕,绝望中的常万峰用刀划开了手上的静脉。看着鲜血流而出,他的脸上浮现出解脱的微笑。
也许是他命不该绝,这时候是方文静每天必来的的时间,她扑到常万峰身边,吓得六神无主,紧握住他流血的手腕,泣不成声:“万峰,你这是何苦呢?”
“静静,你让我死吧……”常万峰推开方文静抓住他的手,抓起地上的刀。
“我不会让你死的。”方文静坚定地说道。
而冷清萍此刻也仿佛预知到什么,心神不宁地倒转回来。看到纠结着抢刀的两个人,同样也是吓得魂飞魄散。
“万峰,你这是做什么?”冷清萍去抢常万峰手上的刀。
他睁开眼,嫌恶地看她一眼:“你又回来干什么,没跟你的情夫出去风流快活?”
“万峰,要怎么说你才相信我?”冷清萍瞬间红了眼眶。
“我不相信你,除非你死了我才相信你。”常万峰把刀递到冷清萍手上。
“好啊,如果你想我死的话——”冷清萍幽幽地接口,“把刀给我。”
“他疯了,你怎么也这样?”方文静喊道。
常万峰充耳不闻,他将刀递给冷清萍的同时,方文静忙不迭地过去抢刀。三个人就这样抢夺着那把锋利的刀,你推着我,我推着你,纠缠不休——谁也没有看清那一幕是如何发生的——常万峰突然感到手上有温热的气息,他低头一看,那把刀,在他用力的推动中,已经刺入了冷清萍的腹中。
鲜血让他混沌的思维冷静下来,他颤抖地说:“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越来越多的血,从冷清萍的腹中涌出,染红了她的身体还有他的手。
“你……你不要死,我马上叫救护车。”常万峰牙齿打着战,哆哆嗦嗦地说。
冷清萍呻吟着睁开眼:“你真的……那么恨我?”
“不,不是的……”他抱着她的头,彻底慌了心神,“我是因为爱你。”
“万峰,如果可以,我真的想把这条腿还给你,只要你不是那么折磨你自己……”
冷清萍头一歪,陷入昏迷状态。
“赶紧打电话啊,救她——”常万峰失控地大叫起来。
“把刀给我,你打急救电话。”方文静伸出手。
“你?”他惊愕地看着她。
“对,我。”方文静像是下定决心,“是我失的手。”
她不由分说抢过他手上的刀,拨通120将电话递到常万峰嘴边。
外面传来欢快的脚步声,是常笑和李哲回来了。打开门的瞬间,方文静下意识地用手挡了一下迎门而入的阳光。她看到李哲和常笑惊愕的双眼。
天堂和地狱之间的距离,原来只需要一步,或者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