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笑在这个熟悉的城市已经待了半年时光。拥有海归的学历，要找到一份工作并不算太难，安顿好自己和唐柯、粒粒的生活之后，她开始寻找谷穗爱人章凡的踪影。
依循谷穗留下的资料和线索，她很快找到了他。如今的他，和谷穗说的那个人有着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不再是那个专情痴心的男子，游走周旋于众多女人之中，换得最多的不是衣服而是女人，这样的一个人，将粒粒将到他手里，着实让人放心不下。
但她没想到的是，章凡和李哲如今生活在一个城市，两人依然保持着密切的交往，章凡微博里还晒出了李哲的结婚请柬。和她承诺着莫失莫忘的人，如今也可以坦然牵起别人的手，他结婚的讯息，刺痛着她的心。
当她在国外生活困苦的时候，他在哪里？连电话都是传递着别人的声音。她从来不曾忘记，倒在血泊里的母亲，惊惶的父亲和手执尖刀的方文静。她不应该回来，回来之后，夜夜被噩梦所扰，惊出一身冷汗。
她去牢里探视了父亲。这几年常万峰在牢里可谓度日如年，憔悴的身形、花白的头发，每一天都活在对冷清萍的愧疚中，他曾经自杀过，如果不是因为对女儿的牵挂，他根本不想再次睁开眼睛。如今，延续他生命的动力，也只有常笑。
“孩子……”常万峰颤颤巍巍地开口。
常笑故作冷漠地别过头，却在瞬间红了眼眶。
好一会儿，她才转过头来：“我回来了。”
“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你伯父有没有照顾你？”
“你的哥哥，你会不清楚他的性格？”常笑讽刺地说，“我能够毕业，恐怕没能让他如愿吧？”
“你伯父对你不好？”常万峰急急地问。
“好不好又怎么样，反正都已经过来了。”
“当初我和他曾经有过协议，我名下的产业虽然由他打理，如果这几年他全权资助你顺利毕业。60%留给你，40%给他。”
“你有这么多钱，当初为什么不肯直接给我？”想起这几年在外困苦无助的生活，常笑唯有苦笑。
“如果当时我给你，你会要吗？”常万峰同样无奈，“没有你伯父的帮助，你一个人也根本支撑不了公司。”
如果不是这几年的生活，她从来都不知道金钱的重要。她一直生活在父母为她打造的象牙塔里，怎知外面的世界是如何充满险恶。是谁毁掉了她曾经的一切？是谁让她的生活风雨飘摇？
“你在想什么？”唐柯问，“你找到粒粒父亲没有？”
“找到了，可是，我想……”她掐灭手中的香烟。
他母子的出现让她的家庭支离破碎，凭什么他们能够享受此刻的安宁？那一刻她打定主意。
她辞去工作，开始有意识地接近章凡。她清楚地知道了他喜欢去哪家咖啡厅和酒吧，那她自然有吸引他的方法。她的风情和纯洁，是任何一个男人都不能抵抗的蛊毒。
她有条不紊地执行着自己的计划：挑起和章凡的事端之后甩掉他，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李哲面前，以病弱之躯博得同情，连粒粒也成为她蒙骗的手段。
于是李哲看到阳光下，常笑微笑着仰向他的脸，恍如隔世，带着记忆中的痛，带着他不能理解的迷惘。
她好像也在一点点地接近想要达到的目标，李哲对她的话深信不疑，而且为之烦恼。他家里一贯的平静，由于她的出现变得波涛暗涌。
这样的结局，真的是她想要的吗？这样的谎言，总有被拆穿的一天。如今薛晨的意外出现更是让她心生不安，她太知道他霸道的性格，如果不能得到，那他宁愿毁灭。
即使李哲已经答应江微他会忘记，可语言这东西，说过即逝。公事上的接触是无法避免的，常笑起诉常万山的诉讼流程已经启动，李哲想象不出来对簿公堂的那一天会是什么样的状况。
他的亲情世界贫瘠得可怜，他不想常笑在天伦乐园塌陷之后，还要连最后几个亲人都失去。所以在常万山提出想与常笑庭外和解之时，他相当赞成。
此前，常万山接到了李哲的律师信，心里再是不快，也不动声色。权衡利弊之后，他发现此事闹大对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当年的承诺，白纸黑字，虽然他已经销毁了当年那份合同，但那始终是压在他心上的一块石头。
清静幽雅的茶室，行云流水一般的音乐，常笑推开茶室大门便看到伯父常万山和李哲正坐着静静地品茶。
“笑笑，坐。”常万山递给她一杯茶。
晶莹剔透的茶水，她一口气喝下，上好的大红袍，她如同牛饮，入口苦涩。
“笑笑，你这样喝茶可不对，要慢慢品才能品出其中的那股甘香。”常万山缓缓地说。
她只品到了那股涩，多像她的人生，不知能否有机会尝到后面的甘。
她放下茶杯，直入主题：“伯父今天找我来，是为什么事？不光是为了喝茶吧？难道是为了叙旧，你是否想问问我在伦敦后面那两年，是怎么过来的？”
“这是我拟的一份文件，你看看。”常万山递过来一份文件。
常笑浏览的当口，他继续说道：“如果没有异议，今日就当着李律师的面签署了这份文件，你到法院撤诉，怎么样？我们始终都是一家人，对不对？”
“哦，伯父还记得我们是一家人，我以为早就忘了呢！”
“怎么会呢？”常万山干笑两声。
那份文件上的款项李哲已经看过，不止答应将常笑淮山路上的锦绣庄园别墅归还，另外赠送她峰华实业的20%股份，条件之优厚，令李哲都有点吃惊。这样一来，常笑完全有条件过上舒适的生活，不用再这么劳苦奔波。
常笑拿着那几张薄薄的纸，突然之间觉得啼笑皆非。她想象不到未来美好的生活，她只记得以前她的岁月，伦敦的日子、穷苦的岁月，逝去的曾经，时光温柔而无情，留下的只有心灵的痕迹。
如果当时她依伯父之言改变专业，后面的日子她不用那么辛苦。如果她放弃自己，也许如今的她不会站在这里。今天，她只是想要回所应得的。
看着常笑默不作声，常万山忍不住出言问道：“笑笑，你是怎么考虑的？”
常笑将合约往桌上一推，笑了：“20%？伯父，你以为还是我在英国跟你要生活费呢？”
常万山窘然地笑：“笑笑，我当时不也是没办法吗？”
“那我们就不谈当时，谈现在，该我的，一分不能少。”
常万山的笑脸终于变了颜色：“你想要多少？”
“你当日和我父亲是怎么签署的，就怎么还我！”
“异想天开！”常万山勃然大怒。
“我到底是不是异想天开，法庭上见。”
“你有什么证据？”常万山咄咄逼问。
“你以为放在家里的，便是父亲留下的合同。”常笑轻笑道，“你有没有想过，那到底是不是原件？”
“你……”常万山手指着常笑，震惊得手指一个劲地颤抖。如今，在他费尽心力稳固峰华实业江山之时，却要拿出大部分的利益给侄女，无异于拿把刀剜他的心。
“这是您和伯母、常心教我的。”常笑眯起眼，毫不留情。
常万峰在生意场是摸爬滚打几十年，曾经从巅峰处坠落之后千辛万苦地东山再起，他将合同放在显眼位置让常万山找到，只是为了让常万山能够心无旁骛地为公司卖命，他一直隐忍着不说，是因为手里掌握着最后的底牌。
这几年，是对他的信任也是考验。常万山握紧拳头，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在后悔，后悔当日听取了常心之言，为了一点私心纵容了常心和妻子的行为，彻底伤了常笑的心。常万山始终没能赢过弟弟，常万峰永远棋高一着，牵制着他。常万山突然觉得深深的疲惫。
“我考虑考虑吧。”那一刻，常万山像被拔了牙的猛虎，失去锐气和斗志。
常万山离开之后，茶室里只剩下李哲和常笑。常笑若无其事地斟茶给李哲：“喝茶。”仿佛她只是为了喝茶而来，刚才的一幕，没给她带来任何影响。
“他毕竟是你的长辈。”李哲本不想管，可还是说出口。
“我的事，不用你管。”常笑生硬地抵触。
“你这又是何苦，何必呢？和全世界作战，只剩下你一个人，胜利了又如何？”
“李哲，你知不知道什么样的感觉最令人绝望？”
她并不需要他的回答，“饥饿的感觉最令人绝望，你有过吗？你没有。如今，只有饥饿才会让我流眼泪。是谁让我尝到了这些滋味？”
六年前的分别，让他和她生活在了不同地方。六年的时光，在他们之间划上一道沟渠，也给她的心蒙上尘埃，他看不真切也看不明白。
不欢而散的见面影响了李哲此后的心情，归来的常笑远比他想象中复杂和冷酷，很多事她都瞒着他，他突然有点意兴阑珊，如今的他，在她的生活中充当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追随者？
于是，当他再次看到常笑的电话号码在自己手机上闪烁之时，第一次犹豫着该不该接听。
电话铃声不断，他只有按了接听键。话筒里传来她焦急的声音：“粒粒不见了。”
“怎么回事？”李哲也跟着着急起来。
“放了学，她没等唐柯便走了，说是去找她的爸爸。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的语音里带着哭腔。
“你现在在哪里？”
“粒粒幼儿园旁边的派出所里。”
李哲匆匆赶到，常笑和唐柯已经急得六神无主。粒粒性格孤僻，平日里素不与人交往，她能去的地方她们都找了一个遍，均不见踪影，不得已只有跑到派出所报案。
粒粒失踪还不到二十四小时，警察也只有记下她的身体和服饰特征，以待二十四小时之后刊发寻人启事。
“你们谁是孩子的家长？”警察问道。
“我。”常笑和李哲都急急站出来，李哲讪讪地看了一眼常笑，缓缓坐下。
“家长写上你们的电话号码和联系方式。”警察递过来一支笔。
常笑在纸上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写完之后她将那纸递过去，开口请求：“请你们……一定帮帮忙。”颤抖的音调，流露出她心里的害怕。
是的，她在害怕，联想到街上流浪的孩子拖着残疾的身体祈求的可怜眼神，那些丢失孩子会碰到的危险，都让她的心疼得颤抖。她越想越后悔，如果早一点将粒粒交到她的亲生父亲手上，也许今日粒粒今天就不会走丢。
常笑跌跌撞撞地走出派出所，发疯般地寻觅着粒粒的身影。无法抑制的泪，从她脸上滑落，她不仅焦急害怕，更是自责。谷穗和宋女士是那么地信任着她，如果事情真的朝无法想象的地步发展……她真不知有什么颜面去面对她们。
她不知自己走了多久，问了多少人都得到否定的回答，她不甘心地继续走，继续问……天一点一点地黑下来，黑夜如同一头猛兽，蚕食着她，激发着她心里某处更深的恐惧。
她的粒粒，可怜的女孩，由于她的私心，走失在了黑暗里。
后来，常笑的嗓子已经问哑了，每遇到一个人，便拿出粒粒的照片，悲哀而无助地打着手势。
那是她一生中最为漫长的夜，黑暗得看不到尽头。粒粒失踪的时间越来越长，她的一颗心像掉进了油锅里，煎熬着，满满当当地全是悔恨。
她想过，只要粒粒平安归来，她一定带粒粒找到她的亲生父亲，所有仇恨都可以在粒粒归来的那一刻释然。
天公不作美，黑暗来临之时，乌云也慢慢聚拢，下起了小雨，并且有着愈下愈大的趋势。她的眼前一阵昏黑，这才回忆起从中午开始便没有吃饭，这样可不行，得先吃点东西才有力气继续寻找，她找到路边的一间面店，刚点了餐便直直地栽了下去。
等她醒来之后，发现在一间陌生的屋里：白色的珠帘低垂、明亮的墙壁、透明的落地窗玻璃、暖黄色的灯光。她想开口，发现自己嗓子已经喑哑得发不出声音，她打着手势，李哲却懂了。
“你是问粒粒吧？”
她点头，泪又开始从眼里滚落。
“别哭。”她的泪好像是砸在了他的心上，让他的心又烫又痛。
这一刻他才知道，他所有压抑着的情绪都是因为她，他所有的关注都是为了她，他的一颗心早已经在很久很久之前给了面前这个女孩，再也收不回来。
他到厨房里给她端出来一碗面，还有一杯热牛奶。
“对不起，我吃不下。”
“你随便吃点吧。”他把牛奶硬塞在她手里。
李哲在牛奶里加了半片安眠药。喝过牛奶之后，常笑终于沉沉睡去。
她的嘴紧紧地抿着，连做梦也没有放松。她与多年前他看到的那个天真无邪的女孩相去甚远，这是岁月的公平，也是人在岁月面前的悲哀。
他好像什么都能够接受，不管是以前天真的她，还是现在复杂的她。在她面前，他好像就变成了那个傻小子，永远痴守着她的身影。
李哲在迷迷糊糊之间也睡着了，守候着她，像昨日正相爱的时候那样看着她，梦里他来到他们一起待过的岁月，一起走过的地方……电光石火间，李哲突然想起粒粒有可能去的地方。他没有通知常笑，一个人独自起身前往。
常笑很早就醒了，她挂念着粒粒，有安眠药的帮助也睡不了多久，她遍寻不到李哲的身影，拿着他买的洗漱用具决定洗脸、刷牙之后出门。
李哲一夜未归，他偶尔也有这种情况，如果加班太晚就到新房里住下。江微以为李哲昨晚未归也是这个原因，于是一大早，江微便提着热腾腾的早饭过来看他。打开门，她却看见常笑一嘴的牙膏沫子。
江微愣在门口，不知是该冲进去捉奸在床还是拔腿就走，无论哪一种方式，好像都不是她愿意选择的。她不想如同泼妇一般地哭闹，脸上却有着不能抑制的怒气。
常笑深知她的误会深刻，小心翼翼地开口：“你别误会，其实我们……”
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刻意，粒粒不会和李哲扯上关系；如果不扯上关系，粒粒不会因为寻找父亲失踪；如果不失踪，她就不会住进他们的新房。
江微带着洞悉一切的目光，等待着常笑编造的理由。她说的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事实就是她最珍贵的领地，竟然在她未知的情况之下，被其他女人登临，这让她心绪难平。
常笑也意识到解释无用，只有尴尬住口。两个人都不说话，空气里就只剩下沉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