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夏家已是傍晚时分,回到拈花小筑天已经暗了,小七自马车中下来只觉得饥肠辘辘,然此刻她最想的却是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
好在锦绣深知她的习惯,不用她开口吩咐便已把热水备好。
小七倚在热气氤氲的木桶里很是舒服,她闭上眼睛享受此刻的安宁。多久没有这么放松了?外人只看到“楼外楼”崛起的迅速,只看到“楼外楼”名下产业颇多,金银颇多,可谁人知背后的辛苦?
多少个夜晚她在灯下苦思冥想对策,多少个夜晚她通宵达旦看账本,为了做生意开拓市场,她风餐露宿从一座城市赶到另外一座城市,撑起这么一个大摊子是那么容易的吗?人前清贵从容的小七公子背后的付出是常人所不能想的。
可是她却停不下来,开始也许是怀着别样的目的,但随着“楼外楼”规模的扩大,她是真的身不由己了,这么多的人指望着她吃饭,何况若是没有了财富她如何为自己讨回公道?
她很想忘,忘了那一年多初来异世的时光,偏又忘不了,母后的慈爱,锦绣的挣扎,独孤行冷漠的背影,还有那场毁天灭地的大火,她一闭上眼脑中出现的就是这些,如何能忘啊!她就如穿上了那双有魔法的红舞鞋,一刻停不下。
小七甩甩头,把这些思绪甩出脑外,她怔忪地望着渐渐冷去的洗澡水,扯过锦巾擦拭自己。虽已是春,早晚还是很冷的,生病了就不好了。
稍作整理小七就出现在花厅,花厅里早就摆好了可口的小菜和稀粥,几个丫鬟恭敬地立在一旁,见她出来齐齐躬身行礼,“公子。”
“都下去吧,这里不用伺候。”小七淡淡地一挥手,丫鬟们又行了一礼才极有规矩的退了出去。古代的规矩是很严的,主子没有吃饭,奴才是不能先吃的。虽然小七觉得这很不人道,但人家奉为金科玉律她也没办法不是?
“坐!”小七头也不抬地对锦绣说,锦绣倒也没有客气,拿过碗麻利的盛了一碗稀粥放在小七的面前,又盛了一碗给自己,然后才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许是饿狠了,小七吃得很急,感觉有五分饱才放慢了速度。她夹起一块鸭肝放到锦绣的碗中,好看的眉蹙了一下,“多吃点荤的,你最近都瘦了。”
锦绣早就习以为常,夹起那块鸭肝一下子塞进嘴里,小七这才扯了下嘴角,收回视线。“今天有何收获。”小七问。
锦绣一顿,对上主子的目光,摇了摇头。小七一笑,“不急,这个不重要。”本来她便没有抱什么希望,很多人查了好几年都没一点线索,她可不认为自己那么好运。
“锦绣,我今天在夏家遇到一个很有趣的人。”小七的眼底闪过一抹趣味,“他住的院落没有名字,看气度却不像是个下人,若说是主子吧,可没听说夏家除了夏和渊和夏元卿还有其他人啊,而且那人还很年轻,哎锦绣,夏和渊有没有不为人知的私生子啊?”小七把头转向锦绣。
“没有!莫管家给的情报了没有提及。”锦绣语调平淡地说。
“也许是有的呢,只是做的极隐蔽别人不知道罢了,豪门大院还能没点龌龊事?我就不信夏和渊会没有个侍妾通房之类的?”小七不服气的反驳,古代男人不都是三妻四妾的吗?而且好像从十三四岁身边就有了通房丫头。“还是让秦风过好好查查的好。”
“公子,十七年前夏和渊走西川的时候遇到过一伙土匪,伤了下身,自此便不能人道,那时夏元卿还不满两岁,此事是夏家秘密中的秘密,除了夏和渊的妻子,就只有当时跟在夏和渊身边的管家知道。”
“哦,还有此事?”小七睁大了眼睛,“还好夏和渊先生了个儿子,不然还不得绝后?”顿了一下她又说:“还是查查吧,那个人,嗯,满有意思的。”小七歪着头用了这样一个词。
“锦绣,我累了,睡觉去了,你也早点歇着吧。”吃罢饭小七便有些倦意,很不雅观地打了个哈欠朝卧房走去,一边还絮絮叨叨地和锦绣说话,“锦绣,你不用管我,去泡泡脚吧,你也跑了一天了,怪累的。”
锦绣没有说话,当然更没有离去,小七只好认命的闭上了嘴巴。咳,锦绣这孩子越发地固执了,每天非得亲自给她铺床看着她睡下,她才放心离开,都把她当成婴孩照顾了。
“谁?”小七刚要推门就听锦绣一声低喝,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锦绣拉到了身后。
屋内响起一声低笑,小七感觉到锦绣全身都戒备了起来,“出来。”锦绣又喝了一声,一边不着痕迹地护住自己的主子。
又是一声低笑传来,小七的眉头一蹙,随即拉住了锦绣,“锦绣,不得无礼。”然后略微提高些声音道:“秦相爷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朗笑声在夜色里漾开,与此同时房门大开,而灯火也在一瞬间亮了起来,“不愧是七公子,你怎知是本相?”
灯光之下长身玉立的秦风过正笑意盎然,狭长的眸中划出流光溢彩,煞是蛊惑人心。
啧啧,真够妖孽的!小七心中感叹,轻轻笑了起来,“除了秦相爷,小七想不出谁有那么大的能耐能闯进拈花小筑。”
拈花小筑看似平常无奇,但暗处隐藏的好手却不是吃素的,饶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都别想轻松进来。
“小七见过秦相。”小七说着大步走了进来,锦绣立刻把房门关上,安静地站在外面。
秦风过笑吟吟的望着眼前的这个身形单薄的公子,眼底闪过一丝不可觉察的情绪。不简单啊,这个女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创出“楼外楼”的名号,不简单啊!也许一开始的时候他救她只是觉得有趣,想要玩一场有意思的游戏。
可这两年中带给他的已不仅仅是乐趣,还有惊讶,或者说是震惊吧。除了震惊她敛财的速度,更震惊她把男人扮得如此惟妙惟肖。于是他开始期待,期待这个女人带给他的下一个惊喜!
小七迎上秦风过的目光,“秦相今晚好兴致。”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是微恼,啥时不能来非得今晚?她很累很烦很想睡觉知不知道?咳,谁让人家才是真正的大老板呢,命苦不能怪政府!
“还好还好,来看看七公子住的是否舒心。”秦风过唰的一下甩开折扇,向前走了两步,风流倜傥的样子,直直望住小七,“何况多日不见,本相甚是想念七公子呢。”出口竟是这般暧昧的调笑。
小七依旧淡淡地微笑,“哦,小七还以为秦相有重要的事和小七说呢,看来是小七会错意了。”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朝旁边移了移。
“两日后皇上将迎娶西岳的天琳公主。”秦风过忽然收了笑一本正经的说道,变脸的速度都比得上专业人士了。
迎娶?天琳公主?小七微微一怔,只是一瞬便又笑开了,“也就是说两日后你要进宫喝皇上的喜酒了是吗?”
“尹天爱!”秦风过眼神一冷,语气更冷,“本相只是想确定不会白白为他人作嫁衣裳。”他的目光冷冽而阴凛,浑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小七的神情也是一变,无比清越而冷漠,“谢谢秦相提醒。”她嘴角微翘,说不尽的嘲讽,“秦相想确定什么?小七与那独孤行是否还有情?会否倒戈相向?秦相要确定的是这个吗?那秦相大可以放心,国仇家恨,抛弃杀子,纵使独孤行跪地相求,本公主都不屑回头。”
那么深的伤害,那么深的相负,既然老天还留得她一命,那不讨回公道,誓死不休!这两年中朝堂上的事情也听秦风过说了一些。
她放火烧了栖凤宫不久,独孤行在南斌和张大学士的帮助下,铲除了舒太尉的势力,当然其中也有秦风过的推波助澜。苏怀远下狱,苏家两子戴罪立功,随军征西岳。待一停战议和,独孤行便找了个由头把苏文苏泰也下了大狱。于是朝臣上奏,尽数苏家父子恶形,皇上震怒,曰:“如此乱臣贼子,不杀不足以平民恨。”三日后,苏氏一族一千三百多口尽数被杀。女人充作官妓,稚童流放边疆。
相较于苏家的倒霉,南斌倒是扶摇直上,不仅皇帝更加器重,女儿南希儿,曾经的德妃生下一位皇子,晋为皇贵妃,锋芒比皇后还炽。
小七一个转身直直对上秦风过的视线,“这样的答案秦相可满意?”她的眼睛那么亮,好似天上最大的那颗星子。
“好!”秦风过高声赞道,黑色的眸中泛起一丝幽蓝的光,“希望公主记住今日所言。”
小七也不示弱,“也请秦相记住当日承诺!”她也像他一样斜起眼睛,满身傲气。“虽然我们所要不同,但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只要秦相记得当日答应小七的事情,小七便是舍了这一身皮囊也会达成秦相所愿。”小七认真说道。
这下倒是勾起秦风过的兴趣了,他的脸上转出笑容,“哦,那小七倒是说说本相所要为何?”他扬着眉,笑得如狐狸一般狡猾。
“天下!”小七斩钉截铁地回答,“男人,有野心的男人要的无非就是那把椅子,而秦相您的抱负可不仅仅是那把椅子,您想要的是天下,全天下!可对?”她在他的眼中看到的是****的欲望,征战天下的欲望。
“有趣!有趣!当真有趣!”秦风过唰的一下合拢扇子,拊掌大笑,并没有正面回答小七的问题,而是话锋一转,“你今天去了夏家,有何体会?”
小七别开视线,嘴角噙上一抹笑,“夏家不愧是夏家,水深着呢。”
“哦,怎么讲?”秦风过嘴角扬了起来,扇子有节奏地打在手上,一下一下,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清晰。
小七垂下目光,唯一思索便讲了在夏府遇到的那个奇怪的吹箫男人,“也许对夏家的了解可以从此人入手。”小七建议道。
秦风过沉吟了片刻,说道:“也好,本相会尽快着人查清此人底细。哦还有,今年内库开库三王爷定会到场,你曾在三王府呆过些日子——”下面的话自然就不言而喻了。
“无妨,秦相不觉得小七的容貌与过去有很大变化吗?”小七忽的一笑,笑得春光灿烂,脸上满是狡黠的余晖,“何况也没有规定我非得顶着七公子的名头去。”
独孤行站在寂月宫外,抬头看天上的月亮。
两年之后栖凤宫的故址上重修了一座更为漂亮的宫殿,曰:寂月。
宫殿毁了可以重建,那么人呢?人失去了还可以再追回吗?独孤行脑海里浮上那张倾世容颜,想起那个暖玉般温润的女人,瞳孔猛然紧缩,心里空落落地疼。
曾经有个算命的术士说过,他命里注定了,权势天下,却要孤独一生,他一直以为那是句戏言,他有后宫佳丽三千,怎么会孤独呢。现在看来或许真被他一语道中。
有时候,孤独并不是指一个人无依无靠无所依傍。独孤行有亲人,有满朝文武,有全天下的百姓,这金陵王朝都整个是他的,可,他却怎么也逃不过心里空落落的寂寞。
是的,寂寞。那种无人可以说话,无人交心,无人可以欢笑的寂寞,那种醒来后冰冷怅然只有自己的寂寞。
两年前的那场大火烧掉的不仅仅是一个栖凤宫,还有他此生的快乐。那个可以和他说话、和他交心、陪他欢笑的女子随着那场大火淹没在时间的洪流里,再也寻不见了。此生独余的只有寂寞。
独孤行抬头看天上,几颗星子懒洋洋地眨着惺忪的睡眼,无精打采的样子。权势,他纵有通天的权势又有何用?他的女人,他的孩子!独孤行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谁?”独孤行突然出声,一双眼睛在黑夜里亮如星子。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一个小小的身影走了过来,“父皇,是儿臣!”是大皇子独孤珏,一年前他正是被册封为大皇子。
独孤行的眉微皱了一下,威严地问道:“深更半夜的你不呆在自己的寝宫,跑这么来做什么?”
独孤珏并没有马上回答,他垂下头,握紧了小拳头,低声说道:“今日,今日是母妃的忌日,儿子,儿子来看看母妃。”低低的童音里透着哽咽。
“你也算是有心了。”独孤行淡淡的说,声音比刚才柔和了许多,“回去吧。明日的早课可不许迟到。”说完他转身走了,高大的背影在夜色里显得那么空旷寂寥。
独孤珏恭送父皇走远,脸上的悲伤早已不见痕迹,取而代之的是仇恨和阴冽,这种表情出现在一个孩子的脸上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他恨,他恨他自己。他曾在栖凤宫的废墟上捡到过一块墙砖,那上面刻着“SOS”,那是他的母妃在喊救命啊,在喊他救她呀!
他更恨他的父皇!母妃有什么错?还不是一帮奸邪小人的陷害。父皇明明可以下旨放了母妃的。
父皇与他来说从来都是陌生的,若不是母妃,他还被父皇扔在浅香宫自生自灭呢,指不定早就成一堆白骨了。母妃让他不要恨,以前他可以不恨,可现在他无法不恨。
自小他就没人疼没人爱,受尽欺凌,是母妃给了他温暖,是母妃两次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她那么温柔地和他说话,对他笑,教他道理,陪着他玩,他心里早就把她当成自己亲生的母亲了。而且他马上就要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弟弟,或是像母妃一样漂亮的小妹妹了,他终于也像别的孩子一样有了自己的亲人。可他的父皇却生生毁了这一切,他那最最漂亮的母妃死了,他的弟弟或是妹妹也没了,他又是孤零零的了,他怎能不恨?怎能不恨?
如果只有坐上那个位置才能保住在乎的人,那他不介意去争上一争,什么张皇后,南贵妃,他的母妃才有资格做皇后!他,要让他的母妃名正言顺地踏入皇陵,以皇太后的身份!
七岁的独孤珏嘴唇抿得紧紧的,心中对天明誓。母妃,您且等着,珏儿为您报仇,所有所有欺负过您的人,珏儿都让她下地狱!母妃,您等着,凤冠霞帔,儿子迎您回家!
独孤珏拼命忍住泪,黑漆漆的眼瞳射出骇人的光芒。
而拈花小筑里小七却在对月饮酒,第一杯敬那天上的明月,第二杯敬这拂面而过的轻风,第三杯敬曾经的尹天爱,第四杯敬现在的小七,第五杯……小七一杯杯的喝着,无比潇洒的样子。
锦绣默默地陪在她的身边,没有阻止也没有规劝,只是在她醉倒在桌上后把她轻轻抱起送回房间。公主心里的苦比她只多不少!
“公主,您醉了,好好的睡一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