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板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发呆。要是没了黄家戏班,河州就成范家戏班一统天下,爱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这茶园生意还怎么做?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偶尔有几声狗吠。
黄家堂屋的灯还亮着。
黄之诚、谢大发、曾桂花、李梅好、芦苇,还有刚刚赶到的曾丰盛、周琴师、武先生、梁管事,坐的坐,站的站,聚在堂屋说事。曾桂花见人多,怕黑灯瞎火不方便,也不叫丫头,自己去里屋拿来四根红烛,点亮放在八仙桌和三张茶几上,堂屋顿时通亮。
大家的气发完了,该说的话也说完了,也提了很多建议,但一致的意见是,眼下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不服从梨园公会不准起班的决定,继续组班唱戏,同范先抗争到底;二是撤离河州去北京发展,不与范家为伍。黄之诚静静地听着大家的议论,眉头皱成川字,始终未发一言。于是,大家的眼睛都盯着他,等他最后表态。
黄之诚站起身走到门边,仰望点点繁星,陷入了深深沉思。
堂屋出奇的静,静得连红烛燃烧的声音也叫人心紧。
黄之诚转过身,款款一笑说:“我想好了。大家劝我回北京是好意,劝我留下也是好意,劝我跟范家斗是好意,劝我别跟他斗也是好意,我都领了谢了,但你们提的这两条意见我都不同意。”
众人为之一惊,他想干什么?
黄之诚接着说:“我的路只有一条,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扛起黄家戏班的大旗,绝不让百年黄家戏班垮掉,绝不让百年黄家精神垮掉。所以,我决定既不与梨园公会对抗,也不撤离河州,而是暂时放弃重起黄家戏班,转而组建不需要梨园公会批准的票房,以票房身份保存实力,以唱票形式委曲求全,从而慢慢聚集力量,东山再起,重起黄家戏班,与范家抗争到底!”
大家听了颇感意外。
黄之诚又说:“我知道诸位的想法,好好一个百年戏班,怎么退回去干票房唱票,岂不是自甘堕落吗?不,不是自甘堕落,而是卧薪尝胆。大家想一想,眼下我们的失败已成事实,要是铤而走险,对抗公会,便会失去公理,失去舆论,正好授人以柄,让范先名正言顺地围剿我们,岂不是上了他的当吗?如果我们组建票房,并不需要公会批准,范先便失去了攻击我们的理由,我们便死里逃生,合理合法地生存下来了,届时,只要我们同心协力,披荆斩棘,一定会东山再起。”
大家恍然大悟,立即报以热烈掌声。
这掌声在夜深人静之时显得格外响亮。院里柳树上的一群麻雀被掌声惊得扑棱乱飞。
远处响起鸡叫。
黄之诚看天将破晓,便叫大家散了,改明儿再叙。可大家都不走,说是想知道他说的组织票房的具体内容,不然回去也心欠欠的睡不着,而且他们说:“困倒不困,只是肚子饿了。”
话音刚落,传来一个女人清脆的声音:“清香可口的拨御面来了。”只见曾桂花边说边领着两个丫头鱼贯而来,端碗的端碗,端盆的端盆,还有人拿筷子汤勺,正是热气腾腾的拨御面。众人不由得急忙起身迎过去,一人端得一碗,只见那拨御面洁白无瑕,条细如丝,清香扑鼻,令人食欲大增。众人呼呼大吃,瞬间扫光,抹着嘴连连说好。
这就是曾桂花的为人。她一见夜深了,便联想到夜宵,忙悄悄下去叫醒厨子,说是做点热乎的合汤带水的东西给大家吃。黄家也是大家庭,厨房时时备有高汤,就是用鸡和猪骨熬制多时,鲜美无油的汤。厨子打头阵,曾桂花挽起袖子当助手,两个丫头打杂,不一会儿就将拨御面做了出来。
这拨御面是黄家厨房的拿手小吃,用的是上好的承德荞麦面,取的是后山泉水,用高汤煮猪肉丝、榛蘑丁和纯木耳,收芡做成卤,浇在单煮的雪白如玉的面丝上即成。据说,乾隆皇帝当年曾吃过这拨面,称赞是“洁白如玉,赛雪欺霜”,当即改名拨御面,成为皇宫御膳。
大家吃了拨御面精神抖擞,更不愿走了,请黄之诚接着讲票房。
黄之诚在北京待了二十年,自然熟悉京城梨园情况,知道票友票房这行当,也知道搭野班下乡演出的路径。他如今见范先逼人太甚,企图把黄家戏班斩尽杀绝,也就顾不得自己钦点戏班老板的身份了,想出这个苟且偷生的法子。他此法实在是万不得已,但凡有一条路可走,也不至于从戏海里爬上岸来唱票。
黄之诚便一边叫丫头拨灯加油、斟茶倒水,一边说起北京的票房票友和搭乡班下乡演戏的事。
票房是八旗子弟消遣娱乐的产物。前朝道光年间,王公贵族子弟闲着无事,三五成群演唱“子弟书”作消遣,也找相同爱好者交流观摩,久而久之成为时尚。内务府为控制舆论加以管理,凡批准成立者发给龙票,上写“发给××票房”字样,于是就有了“票房”称呼,又把那些长期参加票房演唱的称作“票友”。
初期,票房主要演唱清口大鼓、木板大鼓、八角鼓、单弦等子弟书,多是自编自演。同治光绪年间,京剧兴起,八旗子弟的兴趣逐渐转到京剧,票房就成了唱京剧的地方。
票房演唱是同仁观摩,无伶人看官之分,除设在茶馆里的票房,概不招待观众,就是应邀去豪门富户清唱,也不要任何报酬,甚至自带大铜茶壶,以示纯系义务,茶饭不扰,所以又称“玩票”。后来,因为生计关系,有的票友开始悄悄拿黑杵,遇到有人请票,递话过去,一切开销请票主担负。票主多是有钱有势,见人家的要求合情合理,往往一口应承,慢慢就成了这一行的潜规则。不过,这都是背人的,一旦东窗事发,票友不齿,自个儿也脸上无光。
到了后来,请票成为时尚,但凡家里有点钱的,遇到逢年过节,生期喜事,都喜欢请票房来家里唱堂会,把亲朋好友都请来热闹,以显时髦。这种堂会往往从上午开戏,中途不停,唱到晚上,分日夜两工,由几个票房轮流上台。主人家自然得给票房银子,这也是半公开的事了。
再到后来,有的票房嫌平日里无票可唱无聊,就找到茶园老板商量,由茶园隔出一间房来供票房彩排,有愿意听的客人可以进去听,但得泡一碗茶,开几文茶钱,就成变相戏班了。不过,这样唱票是赚不到啥钱的,因为每场演出的开销往往比收入大得多,还得票房倒贴,但是过了戏瘾。
黄之诚说到这里,提高声音说:“我说的组建票房就是这样做,既唱堂会又去茶园彩排,赚钱不赚钱咱先不说,起码可以保住咱们班子,还可以起到练功的作用,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曾丰盛皱眉一想,突然拍桌叫好,说:“有道理、有道理,之诚这个想法有道理。北京我不说了,单说咱们河州就有票房,据说请票的不少,还忙不过来呢,四邻八乡的主用轿子来抬,还怕走田埂路不去。至于这个银子嘛,现在的票主都懂,你不说人家就提出来了,只是……除了吃喝,所剩无几,也有只管吃喝的主,不好一概而论。”
芦苇歪着头睡觉,恍惚听到吃喝二字便清醒过来,说:“曾先生,谁管吃喝?”
黄之诚乜她一眼说:“好好睡你的吧,周公管吃喝。”
大家哈哈笑。
李梅好见她说胡话,忙小声说:“才吃了拨御面又饿啦?别乱说,师傅和曾先生说正事呢。”
芦苇揉着眼睛嘻嘻笑,说:“我知道你们在说唱堂会的事,在北京我跟师傅唱过堂会,没问题,有堂会叫上我,保证满堂畅笑。”
大家又是一阵笑。
黄之诚接着说北京乡班。
北京戏班多,唱戏的多,但管理更严,不是说谁想起班就起班,谁想登台就登台,都得经过衙门审批,因此被淘汰下来的就不少。这是乡班的一部分基础。同时,北京票友多,票房多,不愿下海而喜欢京剧的更多,其中不乏不得意而想下海的人,这些人就得历经舞台磨炼,学习众多剧目。这部分搭班有困难,只好从野班做起。这是乡班的另一部分基础。有了这两部分人,乡班自然而然就诞生了。他们自发搭建演出班子,也不去衙门申请演出执照,自个儿去乡下演出,既可以挣得一些银两维持班子,也得到学习新戏和磨炼功夫的好机会,还因此有机会被人瞧上,重返京城,搭班演出,成为名角。因此,乡班被视为一时困难、又不愿丢去理想的人的缓兵之计。
黄之诚强调说:“北京乡班能生存能发展,河州肯定也行。咱们受人欺负,不准办戏班,不能树倒猢狲散。大丈夫能屈能伸,该委曲求全就得委曲求全。唱堂会有什么关系?办乡班有什么关系?不过是多吃一些苦,多经受一些磨难。我们只要抱定宁死不屈的决心,没有任何困难难得住我们。”
大家深受鼓舞,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谢管事的嗓门最大,说:“黄老板这么一讲啊,咱们都明白了,就这样干!周琴师你说呢?”
周琴师乜他一眼,没搭理他,掉头说:“之诚,听你这么一说,唱堂会,办乡班,老一辈戏人倒是有这么个做法,由此东山再起的也有,我想了想啊,倒不失为咱们眼下的缓兵之计,但你得做好充分的精神准备,因为我们这些人成功失败都没啥,唯独你只准成功不准失败,责任重大啊!”
黄之诚问:“请问周琴师,为啥我只准成功不准失败?”
周琴师说:“我在梨园行混了几十年,只听说票友下海搭班,没听说名角上岸唱票。你们黄家可是百年老班,你又是钦点戏班老板,要是失败,爬得高跌得狠,丢得起这个脸吗?”
这倒是黄之诚未曾想到的,他一心只考虑怎么保住黄家戏班了,此刻一听这话,才知道这是一步险棋。一个百年老戏班,一个钦点戏班老板,已是功成名就,远近闻名,却落到有班不能起,有戏不能唱的地步,要是上岸唱票能够实现,尚是缓兵之计,卧薪尝胆,还可东山再起,要是连唱票都不能自救,岂不是白白丢了黄家的脸吗?还不如现在就认输,回北京海阔天空,再展宏图。
黄之诚不知道怎么样回答周琴师的话。
在座武先生、曾先生、梁管事、李梅好师兄妹、曾桂花也深知这事重大,不由得面面相觑,一时无语。这时,窗外再度响起鸡叫,由远及近,响成一遍。
黄之诚猛地一拍桌子,大声说:“不回北京了,不要钦点戏班老板招牌了,不怕丢人现眼,要想保住百年戏班只能这么干!只能背水一战!”说着,站起身,对大家拱拱手,接着说:“在座诸位与黄家戏班有千丝万缕关联,有的是先父的朋友,有的是我的老师,有的是我的亲人、我的徒弟,为了保住黄家戏班,为了继承光大百年老班的传统,我黄之诚恳请大家助我一臂之力,好不好?”
众人应声而起,异口同声一声吼:“好——”
黄公馆的灯光就这么亮到天亮。
天刚蒙蒙亮,曾桂花就考虑到早点。她带着两个丫头去厨房和厨子商量,夜宵吃的是拨御面,受到称赞,她备受鼓舞,所以曾桂花还想来点花样,说大家都困得不行了,早点不要再来甜的腻的,最好味大一些,就定四川担担面。于是,厨子揉面切面,丫头准备作料,曾桂花跑上堂屋告诉大家吃了担担面再走。
正事暂告一段落,担担面便端上了桌。大家又饿又冷,也不要人请,自个儿就拥过去端面拿筷子。传来一阵呼噜呼噜的声响,一个个额头上就辣出绿豆大汗珠,可都说辣得舒服,问还有没有。
吃完面,谢大发和大家在黄公馆大门前分手,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回去睡个好觉,甩开大步往自家走,走一段回头瞟一眼。直到别人没了人影,他一头钻进小胡同飞跑,东弯西拐,撵得鸡飞狗跳,转到范公馆后门,左右一瞧,空无一人,举起拳头砰砰敲门,待门打开一条缝,他一头钻进去,还急促地说:“快关门、快关门。”
这一来,黄之诚唱堂会起乡班的秘密就被范先和范天力知道了。
范天力见谢大发躬着腰立在那儿,忙说:“谢管事劳苦功高,快坐下说话。”又掉头说:“爹,你不是让儿子执掌戏班吗?那我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行吗?”
范先高兴,呼的一声合上铁骨纸扇,说:“怎么不行?你就是范老板啊。”
范天力就说:“谢谢爹。谢管事,你不是想当范家戏班的二老板吗?好,我现在正式封你为范家戏班总管事。”
谢大发深感意外,说:“范……范老板,这是开玩笑吧?咱河州戏班自古哪有总管事啊?嘿嘿,嘿嘿嘿。”范先也皱眉纳闷,儿子这是唱的哪一出啊。范天力说:“你不信?”说罢掉头喊:“谢管家——”见谢管家转出身走过来,就说:“麻烦谢管家,文房四宝伺候。”
谢大发不说话,范先跷脚抽烟也不说话。偌大一间堂屋,只有落地钟慢悠慢悠鸣叫着。不一会儿,谢管家亲自捧着笔墨纸砚进来放在八仙桌上,浇上水咕咕磨墨。
范天力摊开八行信笺,提起毛笔略略蘸墨,眉头一皱,唰唰写下几行字,末了落上大名,放下笔,提起信笺晃几晃,递给谢大发。谢大发急忙起身双手接过,拿起一看,只见上面写道:“兹委谢大发先生为范家戏班总管事,掌管全班事务。范天力。”他不禁一阵激动,这可是开了河州戏班的先河啊,一时竟眼泪汪汪想哭,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边说谢谢范老板大恩大德,边冲范天力磕仨响头,又掉转头给范先磕头道谢。
范天力走过去扶起谢大发,握着他的双手说:“谢总管,从今天起,我就按总管事给你支银子,但你暂时不能上任,这位置给你留着,时候一到,我放鞭炮恭迎你上任。今天,我本该为你摆酒庆贺,可现在不是时候,你也别在这儿多逗留,赶紧回去睡觉,以免败露。今后,你要把黄家戏班的情况随时告诉我。我也会给你安排差事。另外,但除非特殊,你不要再到这儿来,去你叔叔家吧。谢总管,你绝对放心,黄家戏班垮台之时就是你就任范家戏班总管之日。”
谢大发双膝一软又要下跪,被一旁他叔叔打了屁股一巴掌,小声说:“讲点规矩。”他才站稳脚跟,向范家父子弯腰拱手,道谢告退。
范先待谢家叔侄退去,望着儿子嘿嘿笑。范天力被这笑声弄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忙问他爹:“爹,儿子做错了吗?”范先凑过头说:“没想到你小子还会这样笼络人啊!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爹把戏班交给你就放心了!”
父子俩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