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门外有了响动,越来越近,又传来笑声,是黄之诚和谢大发在说笑,果不其然,还没见到人就响起黄之诚的声音“咱们就这样办”,随即出现他们手拉手的身影,黄之诚又说:“诸位,大发是个痛快人,一说就答应,让他给大家说吧。”谢大发便在门边站住脚,拱拱手说:“诸位,我刚才说了,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女儿,没有一丝投机取巧的想法,所以我已叫家人收拾软细,明天一早便离开河州城去乡下谢园,再不回城。但既然黄老板和大家看得起我,要我配合你们,我十分愿意,就多留几天,亲眼见到范先受到惩罚再走。”
大家拍手叫好。
黄之诚说:“大发,你先别说走的事,到时候再说。来,坐下我们好好商量,一定要让范先自尝恶果。”
这一夜,黄公馆堂屋的灯亮到很晚很晚。
第二天上午,谢大发照常来到范公馆,找到范先,向他禀报昨天排练《辛亥风云》的情况,说:“青莲和红鸥真不愧是北京来的大腕,不但会自己的戏,还把其他角的戏都记下来了,一一教给大家,戏快排成了。”
范先因为身体不好半躺在床上,听了连连点头,夸奖谢大发做得好,说范天力已给他说了恢复谢大发总管的事,他完全同意,从今天起就恢复,还答应做成端午戏这件事后,就让范天力管商铺去,把戏班完全交给谢大发管。
这要在往日,谢大发不知如何感恩戴德,这可是他从老家出来这十多年来朝思暮想的事啊,说不定腿一软已经跪下去了,可现在因为失去了女儿,加之又答应了黄之诚,他心里便有了定力而少了波澜,但为了稳住范先,他装出激动的样子连连道谢,保证尽职尽责,鞠躬尽瘁。
正说着,范天力回来了,一见谢大发也在,说:“正好,有个事咱们一起商量。爹,你说咱们也演《辛亥风云》王元诞会不会告咱们剽窃他的戏啊?”
谢大发皱眉一想,要是反掉他们演这个戏也好,便附和说:“范公子这个顾虑有道理,这是违反梨园规矩的,弄得不好还要被公会处罚。”
范先嘿嘿笑,说:“谁敢处罚?我就是会长。不过你们二位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那就改头换面,张三改李四,李四改王五,再改戏名,叫个什么来着?对,就叫《武昌首义》如何?”
范天力一想也对,可又觉得假得不干净,明眼人一眼看穿,就说:“故事也得改改,唱腔也得改改,鱼目混珠也不能太像了。大发你有经验你说呢?”
谢大发说:“那就改,只是时间来不来得及啊?别耽误端午戏。”
范先说:“这好办。天力,我写封信,再加张银票,你拿着去北京,按我说的找这个高手改稿改曲。这家伙眼明手快,只要有银子,一天写一个剧本。咱们这也叫创作,到时候要是跟咱说理,我是会长,还有赵大爷和钱局长支持,咱说谁是原创就是原创,倒判他一个剽窃也不是不可以嘛。”
三人哈哈笑。
黄家戏班和范家戏班的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于是双方便紧锣密鼓,积极备战,准备在端午一举击败对方。青莲和红鸥照旧悄悄去范家戏班排戏教戏,还装着害怕黄家戏班发现而鬼鬼祟祟的样子,躲躲闪闪。她们此举自然赢得范天力赞赏,当即签给她们一张银票,一人赏一百大洋。她们不敢私吞,回来就给了黄老板,而黄老板也是讲情义的人,退给她们,说这是她们该得的,实在令两位姑娘感动。
范天力去了北京,只用了三天时间便带回了修改一新的剧本,因为主人的要求,改动不大,所以排练起来极为顺手,加之青莲和红鸥得了赏钱特别卖力,范家戏班的新戏《武昌首义》也日益完善。
河州梨园公会的端午戏通知也按期发往四街九坊、四邻八乡,要求全县几十个戏班端午节齐聚河州城连演三天,还附带说了几条注意事项,其中就有“谁家戏班演得最好评为河州第一戏班,谁家戏班演砸了吊销谁的起班资格”这两条,显然是范先之意。范家还悄悄制作了“范家戏班河州第一戏班”的金字匾额,还起草了取消黄家戏班起班资格的行文,单等端午节大派用场。
转眼就到端午。
河州人崇尚传统,最重视一年三节:春节、端午、中秋。又因为端午正逢农闲,坡上麦子已颗粒归仓,满田秧子正返青分蘖,就有了欢庆的心情,所以格外隆重,格外讲究,以至家家门前早早挂起陈艾菖蒲,户户院里响起打糍粑包粽子的笑声,河边码头传来咚咚咚修整龙舟的声响。而更令人向往的是端午戏,所有的茶园都停了戏,请了匠人昼夜劳作,准备以修缮一新的面目迎接四面八方的戏班,大大地热闹三天。
果不其然,端午这天的河州城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人们放下事情,穿着新衣,或三五成群边走边闹,或成双成对手牵手,从四面八方拥到城里,逛街看热闹指指点点,进店铺看稀奇挑来选去。有钱的进酒楼小喝两杯助兴,节俭的在街边摊位来一碗呼噜呼噜就解决,一看时辰将到,一窝蜂往戏台跑,生怕去晚了站后面尽看人家脑袋。
按河州梨园老规矩,端午戏由全县所有的戏班义务公演,上下午和晚上各一场,连演三天,在城里各茶园、临时搭建的戏台演出,供民众免费观看,体现普天同庆。而梨园公会也不会让各戏班吃亏,早早就筹措了一笔款子,不外乎向各街坊各乡里有名望的大院募集,届时根据各戏班上演戏份分派,还留一部分用作召开精忠庙会,表彰先进。
照例,黄家戏班在张家茶园演出,范家戏班在陈家茶园演出,这是河州端午戏的重点,虽说有普天同庆之说,但这里还是给达官贵人留有座位,座位上分别写有他们的名字:郑县长、钱局长、麻团长、范会长、漆老、胡队长、赵大爷、曾老板、孙老板等等。只是这会儿还没来,因为用不着抢座位,还因为自重,所以往往是最后到场,而演戏的黄家戏班和范家戏班早已到场,正在各自的茶园扮装间画脸上妆穿行头。
范先有病,晚上咳了一夜,家人清晨看地上痰夹红,都叫他别来了,可他硬要穿衣起床,还大声骂人,整个公馆都听得到。还是范天力懂得他爹的心思,扶着他爹出门,坐马车去陈家茶园。
范先坐在马车上,听着马蹄得得得的声音,又想起陈古八十年的老事,突然想到他这一生,最得意的事是维持住了范家戏班——这可是他爹他爷爷临终前一而再吩咐的事,最不得意的事是没能挤垮黄家戏班——这也是他爹他爷爷的临终嘱托,可又一想,今天不是要演一场好戏吗,也许先辈的意愿就要实现了,范黄两家的历史将被改写。范先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便使劲呼的一声打开铁骨纸扇。
范先来到陈家茶园,被陈长水陈老板安排到他的案房。范先落座,喝茶抽烟,一番应酬后,说:“陈老板,老夫想借你这案房办点公事,冒昧喧宾夺主,行不行?”陈老板忙点头答应,退出案房,叫管家在十丈外伺候,不让人干扰。
范先说:“天力、谢总管,该让她们亮相了。人呢?请进来吧,我有话吩咐。”
范天力说:“爹,人已叫来了。”说罢掉头对谢大发说:“谢总管,有劳请客。”谢大发答应一声是,转身出门,对候在门外的两个范府的人说:“跟我来一个。”便带着那人走下台阶,绕过天井,来到一间小房,又有两个范府的人守着,叫他们开门,边说:“两位贵客准备好了吗?”边跨进去,见青莲和红鸥正坐在桌边喝茶,便回头叫跟来的人守在外面,走进去说:“二位,范老爷有请。”随即走近她们,压低声音,眨着眼睛说:“一切照计划行事。”
青莲和红鸥是被范府的人刚刚从后门领进来的。按范先的安排,她们将先参加端午戏开场仪式,在会上发表脱离黄家戏班宣言,然后登台,敲响河州端午戏开场锣,和范家戏班共同演出《武昌首义》。
谢大发领着她们来见范先。范先早派人一路监视她们,并没发现任何疑点,便完全相信她们了,一见她们联袂而至,高兴得起身相迎,说:“欢迎至极、欢迎至极!青莲、红鸥,快请坐,今后咱们就是一口锅舀饭吃的伙计了!”
青莲和红鸥拱手道谢,请范老爷同坐。
范先坐下笑嘻嘻说:“今天这场戏就有劳二位小姐了,只要演出成功,范某绝不失言,马上立二位为范家戏班和河州梨园的头牌花旦,拿头等戏份。另外,范某知道二位小姐投明弃暗着实不易,决定特别嘉奖每位五百块大洋!”
青莲和红鸥忙起身拱手道谢。
青莲说:“谢谢范老板厚爱!我们一定按您的吩咐演好这场戏!”
红鸥说:“请范老爷放心,我们遵命就是。”
范先哈哈笑,摆手请她们坐下,说:“有你们这样的豪言壮语老夫放心了。”说罢,掉头问谢总管:“开场仪式何时开始?达官贵人来没有?”谢大发说:“下人来报,贵客已陆续到达,正要请范老爷前往迎接郑县长、钱局长。”范先说:“那好,咱们可不能落在他们后面,走吧。天力你先留一留,陪二位小姐说话,届时谢总管派人来叫再来。”
于是,范先由谢大发陪着,慢步走出案房,两个院丁紧随其后,陈老板也迎了上来,一行人有说有笑向陈家茶园大门走去。
这一切自然都在黄之诚掌控之中。
黄之诚此刻虽说在街那头的张家茶园,但派了眼线在陈家茶园,所以对他们的进展了然于心,见范先开始行动,赶紧和周琴师等人商量。他和周琴师是应邀出席开场仪式的嘉宾,但是两人都去呢,还是只去一个,留一个在这儿指挥?周琴师的意见是都去,因为那边更重要,要是青莲和红鸥临时有变化,要是范先又出什么新招,可以当场商量,临时决定,确保万无一失。
黄之诚想一想,觉得这边也很重要,要是露了马脚,青莲和红鸥被范家扣留,黄家戏班的《辛亥风云》还得照演无误,否则会被范先抓住把柄,而黄家戏班虽说早就准备了青莲和红鸥的替身,但要是临时手忙脚乱,演砸了场就麻烦了。黄之诚就想出一个主意,他和周琴师一同去陈家茶园,这边交给梁管事和武先生,还请张老板和曾先生照应,为防万一,叫李梅好马上准备两匹马,供他和周琴师使用,如果这边有急事,他们可以以最快的速度过来。周琴师和大家同意这么做。
于是,黄之诚和周琴师骑着马离开张家茶园,穿街过市,来到陈家茶园,找个地方拴好马,信步来到会场。一路都是梨园同仁,又见范先在大门迎客,自有一番应酬。
开场仪式的客人陆续到达,拱手作揖,谈笑风生,被主办者一一请进会场落座。最后到达的是郑县长和钱局长,因为刚一起开完会,坐的是钱局长的小汽车,一进场便受到热烈欢迎,被请到台上就座。
按规矩,每年三节的季节戏由梨园公会主持,所以,梨园前后会长、副会长也在台上坐着,有范先、漆老、赵大爷、周琴师,谢大发是增补的秘书长,有座不好坐,走来走去给大家端茶送烟,还有《河州新报》的唐馆长和股东兼记者范地力也坐在上面,算是贵宾代表。
开场仪式开始,范会长首先致辞。他说:“尊敬的郑县长、钱局长,尊敬的漆老、赵大爷、周琴师、唐馆长、范记者,请允许我代表梨园公会郑重宣布:河州端午戏现在开场!”
顿时锣鼓喧天,掌声如雷,两挂百响鞭炮噼里啪啦炸得火光四射,烟雾弥漫。
范先接着说:“诸位,河州梨园历史悠久,源远流长,传到我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已呈百花齐放、百家争艳局面,可喜可贺。今天,河州三十六个戏班齐聚县城,个个将拿出精彩剧目,与全城官民共度端午,光大河州梨园传统,重绘河州梨园新貌,为咱们百年戏班描上浓墨重彩!”
台下响起热烈的鼓声掌声。
接下来,范先请郑县长、钱局长、漆老、赵大爷、唐馆长先后发言。他们的发言不外乎肯定成绩,鼓舞士气,对梨园大加赞许,提出希望。最后,范先站起身来,大家以为他要宣布敲响开场锣鼓,却不是这样。只听他说:“诸位,最后还要请两位小姐发言,虽说她们并不是河州梨园的代表,但因为参加这次端午戏演出,深有体会,有话要说,就请她们登台——”说罢,掉头示意一边的范天力和谢大发,他们便让出身,现出青莲和红鸥,请她们过去。她们手拉手走过去站在台中间。范先说:“你们有想法就说出来。咱河州是民国的天下,谁也别怕啊。请吧。”
青莲望望台上的周琴师,望望台下的黄之诚,大声说:“诸位先生,我叫青莲,她叫红鸥,我们是北京喜乐戏班的伶人,是黄家戏班黄老板请来唱戏的。我们初到河州,人生地不熟,遇到一个坏人,勾引我们去吸福寿膏,趁机叫警察来抓我们,威逼我们离开黄家戏班去范家戏班,借此让黄家戏班在端午戏上演不成新戏,趁机整垮黄家戏班。我们年幼无知,被迫答应了他的威逼,背着黄家戏班,偷偷去范家戏班排戏。范家戏班还叫我们今天在这个会上宣布正式脱离黄家戏班,加入范家戏班,承诺给我们一人五百块大洋,还让我们在范家戏班和河州梨园挂头牌。”
青莲说到这里,台上台下已乱成一团。范先和范天力急得脸青面黑,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台下的人听了大吃一惊,义愤填膺,河州还有这样的坏人?范家戏班怎么干这样的事?
郑县长一看乱了套,忙起身说:“请安静!请安静!咱们等青莲姑娘说完再说好不好?”钱局长见大家还吵吵嚷嚷,马上起身说:“别闹了!听郑县长的话,都别闹了!”又掉头对胡队长说:“赶快维持秩序!”胡队长便带人四处叫喊安静。会场这才安静下来。
范先走到郑县长面前说:“郑县长,她这是一派胡言,不能让她再说了。”
郑县长说:“她不是你请来发言的吗?怎么成一派胡言了呢?”说罢,撇下范先,走到青莲身边说:“姑娘,别怕,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