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红兵打电话过来,他说,去三里屯。九年前,王红兵也打过电话给我,说,去三里屯!谁也不曾想过,两个电话隐匿了两个人的九年。驱车路过长虹桥,依稀看到过往。王红兵那次在长虹桥抱了我,我居然哭得稀里哗啦。王红兵说,再过五十年,你七十三,我八十二,我们还站在这儿看风景。
其实没有五十年,不到五个月,我们就分手了。王红兵一直没有弄明白,为什么提出分手的,是我。
还没跟他分手的时候,王红兵总说,你让我琢磨不透,爱我钱的女人太多了,都冲着我的钱来。但:是,你呢?王红兵眼镜背后的目光闪烁不定。
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提钱就俗了,但不提钱也绝无可能,扔掉工作跑到北京,为的还不是将来有个优裕舒适的生活?
王红兵做的是灯饰生意,在北四环灯具市场有个小门脸儿。王红兵是湖北人,但他还是喜欢说话带点京腔。我是北方人,我的家乡一贯把店铺叫“门面”,所以“门脸儿”我还是听得懂的。
王红兵的门脸儿我去过,品种挺多的,主打是水晶灯、布艺灯、铜件灯、羊皮灯。我最喜欢的是水晶灯,既妖艳又高贵,王红兵的镇店之宝就是一款施华洛世奇水晶灯。王红兵送给我几颗施华洛世奇水晶石,我吊了一颗挂在脖子上。
很久,王红兵都没打电话给我,打电话过去,他的第一个字就是,操!然后就是唉呀要忙死了,要出人命了,现在灯城的生意不好做,压力大,压力大。结束语还是一个字,操。我也想骂人,丫的。王红兵累病了,上医院打点滴,我陪了他去。王红兵给护士说,压力大,压力大啊,真扛不住了。护士淡淡地说,扛不住了就歇啊,谁逼你了?我的嘴里差点蹦出一个字,但还是忍住了。跟谁都可以过不去,跟钱,谁能过得去啊?
中途我上了卫生间,回来听到王红兵接电话,什么,订了羊皮灯?要真羊皮罩的?行,行,给他做一个。仿羊的就行了,给厂家说,要仿得真,不真我不付钱。
突然觉得很累,我说王红兵我最近写了个东西,想让你看看的。王红兵的眼皮粘到一块,说,嗯,念给我听。
从前有个卖灯人,生意一直不怎么样,有一天夜里,来了很多买灯人,店里的灯全卖光了。正准备打烊,又有一个人来,他说老板我想买盏灯。卖灯人说,全卖光了。那人说,老板你看,那儿不是还有一盏灯吗?卖灯人说,这盏是我回家用的马灯。那人说,我肯给高价的。卖灯人就答应了。
王红兵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有气没力地说,我知道故事的结尾了。卖灯人走夜路,没有灯,只得掏高价买回一盏灯。
我摇摇头,这个创意没什么新意。
那一定是卖灯人没有灯,回家的路上摔了跤。王红兵很肯定地说,对了,你没让他把命都摔没了吧?王红兵坏笑起来,好啊,你是在暗讽我呢。
我又摇摇头,故事的结尾,我还没想好。打完点滴后,王红兵急匆匆回灯城了,出租车一溜黑烟把我撂在健翔医院门口。我也觉得很累,稍后我发个短信给他,挺简洁的,分手吧。
之后我在北京滞留了好久,发过广告传单,写过广告词,甚至卖过血。不过我还是坚持喝咖啡,抽外烟。一晃,九年过去了。王红兵仍是单身,而我,结了,离了,结了,又离了。最长的婚姻是三年,最短的只有一星期。我选了三里屯的一家静吧,只有烛光,没有灯光。
王红兵一落座就把一张银行卡推给我。他说,小意思,不成敬意。我用指甲按住卡,我说,我想给你讲完卖灯人的那个故事。
回家的路并不远,卖灯人几乎可以闭着眼睛回家。这时,在微弱的星光下,又有一个人出现了,他说,我要买灯。卖灯人说,我已经没有灯了。那个人说,每个人都有一盏心灯。如果你肯把心灯卖给我,你将成为世界上最有钱的富豪。卖灯人笑了,卖灯人笑得很勉强。他从不相信人有什么心灯,这一刻却动摇了。那人拿出一皮箱的钱说,你再考虑考虑吧,这是订金。三天后我再来找你。
卖灯人最终将如何选择?我突然发问。王红兵挠挠头皮说,凭直觉,当然不能卖啦。不过……
王红兵又坏笑起来,又在借古喻今啊?不过没那么严重,我希望你能帮我,这个工程我志在必得。
我也笑起来,我说,我来告诉你故事的结局。卖灯人没有出售他的心灯。因为他知道,一个人如果没有心灯,注定只能一辈子在黑暗中摸索。说完,我把银联卡推给王红兵。
王红兵站起来,很大声地说,操,丫的,别给我装什么纯真了。你们大领导早已经被我吃定了,今天邀你来,只是给你面子而已。
我幽幽地说,自始至终你都没能弄明白一件事。你是灯,我只是烛。你明亮只因为电流,但只要轻轻拉一下灯绳,你,就死了。而我,活得微弱,但却是有灯芯的。
我面前的烛光突然熄了,借着邻座暗淡的烛光,我看到王红兵的嘴巴嘬成一个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