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那些小城里的渔民一样,人们大都不知道他姓什么,全名更是不甚清楚,只听许多个嘶哑亲切的声音远远地唤他:阿灰——
阿灰是开小船轮渡的海人,料想取名的时候,阿灰必定是辉煌的辉,无奈“灰”字更适合他。那一半是太阳的缘故。这小城跟太阳太亲,他便一早给太阳烙了灰的印章。太阳辣厉,撑伞的女人们躲得过,不出门的阿婆躲得过,坐小车的老板躲得过,可阿灰不成。他生来是道地的渔民,正是太阳的儿子,通体都是黑灰,跟明晃晃的海水一样,赤条条泛着太阳的光。另一半,当怪罪他的装束。见他的时候,通常是坐在沾着黑油的船舵旁,看了那黑油,也顺便找到了他暗格衬衣上洗不掉的灰点子,那并不是阿灰老婆不中用,衣服旧到这个地步,是万万不可没有几个这样的油点的。裤子短到膝盖下,也还是灰色。鞋是做成皮鞋样的塑料鞋,大过脚半寸多,断比没有后帮的拖鞋来的更为寒酸呢,而且还是灰黑色。
于是,也只能叫他阿灰了。
阿灰算是勤快的人。
勤快不见得是美德。阿灰的勤快,只叫望着他的人纠集起对生活的局促和恐惧。特别是跟亮闪闪的圆盘似的太阳一起,阿灰开始叮叮当当敲补他的破木船。或许日子还平淡,但因为有阿灰这样的劳碌鬼在,大家会皱着眉头,看得那边闲散抽水烟的穗宝也心慌起来,大力吸几口竹筒烟管,转身也把小卖店的塑料布揭下来,表示他也开张了。可以说,穗宝的勤劳,完全是受了阿灰叮叮当当气氛的挑唆。其实,他俩儿的生意没什么关联,要非说点关系,那就是有时候从阿灰船上下来的人,偶尔走到穗宝的小店买包烟;或者在穗宝店里买过烟的人,恰巧上了阿灰的船去对岸。
阿灰早已不是渔民,那条祖上留下的渔船,如今只载人,不载鱼。因为十年前阿灰住的叫麻斜的半岛,进驻了一支军队。军队带来了建设,也带来了家属。荒岛除了像阿灰这样黑灰的人外,众多文明的现代人繁衍开来,半岛和城区的来往频繁了,这条十分钟的海路就挤满了寻食的人们。
阿灰也糊里糊涂带着他的破木船钻进这条队伍里。
十几年的挣扎淘汰,如今有三种交通工具留了下来。首先是官方的轮渡,一人五毛,半个钟头一趟,赶得巧,坐这个最是划算,赶得不巧,就看你舍不舍得损失时间。然后是那些快艇,两块钱一趟,随叫随走,飞快地到达。相对它们,阿灰的生意就显得很没有竞争力。相比于轮渡,他的木船破败,却还要贵上一倍;相比于快艇,他的木船不能说走就走,总还要等到上来十多个人才有利可图。总之是不快不慢,不贵不省,夹在中间,极其生涩的难受。
阿灰还是把难受做到最为难受的那个。阿灰死板,不光死板,似乎运气也转不到他的头上。大概是他那张怨气不散的可怜相,叫老天爷也嘴上疼,心里厌。照老天爷看,阿灰是犯不上帮的,因为他没有乞求和希望,没有改变日子的念想。他只活在当前儿,活在这一刻,这一刻便是——一个客,一块钱。
他总怕亏了柴油钱,上不够人就舍不得走,坐上十个才开船,坐了九个就一定要再等一个的。客人若催他,他是可以半句都听不进去的。他只顾伸长着脖子,朝岸上的人唤:麻斜——一块;麻斜——一块!那声音在他是声嘶力竭的,隔着海风加烈日,岸上却几乎没人听得见。而他除了唤,不会有别的动作。不像别人热情地笑着,并伸手扶船客上来。他总是坐在那沾满黑油的船舵旁一动不动,直觉他最为紧要的是他的船,爱惜小心到吝啬。似乎在他的意识里,只有自己的手握着船舵,船才是保险的。于是他的吆喝变得很好笑。他唯一起到招揽作用的是他的手势,掌舵外的那只,用最大的弧度表示着对客人的欢迎。那手仿佛说着:来吧,来吧,来吧,这是海的摇篮哟,你们的安乐窝。
对于官方的渡船,阿灰没啥想法,他最厌恶的,是快艇。那快艇通常开着发动机,在海浪花里腾云驾雾般地一起一伏,营造“一触即发”的实力,对赶时间的人,确是极大的诱惑。开快艇的,都是些脸上总带些轻笑的年轻人,懂得经济以及市场这些字眼,同样是载客,他们用方便快捷多挣出了现代化的一块钱来。常常,在阿灰期待多载一个客的时候,上来的客人,会被热情洋溢的快艇一拨拨地带走。开始,阿灰很慌乱,看着那些客人从自己的船上走下去,登上了快艇,再见那快艇打个转,呼啸而去,他的心情就落到了海底。不过一转念,阿灰安慰自己,还可以继续等嘛,于是就继续等。
阿灰比他们多的是耐心和坚持。
比如今天,有两次,阿灰船上都坐了八九个客,再来一个或两个,就可以开船走了。这时候——多么关键的时候哦,那些开快艇的年轻人,竟把快艇开到他的木船边:“上快艇吧?和木船一个价,一客一块啊!”
阿灰木船上的一些客,就真的上了快艇去。阿灰气,但也说不出怨,谁让自己的是木船。好在,那个打呼噜的客人是叫他放心的。还有呼噜客旁边的一对情侣,他们还在忘我地笑着,说着,对他们而言,他们要的是彼此,无所谓坐木船还是快艇。最近处的白头发是阿灰的邻居,他的一块钱阿灰倒是没指望。他一边跟阿灰聊阿灰老婆的茶饭,一边也不时地催骂道:还不开船哟。
阿灰不理会,继续等着。
等客的时候,阿灰偶尔会跟人闲聊几句,但从不答理那些开快艇的年轻人。他们或许因为都还没结婚,除了大喊大叫,仍旧有用不完的热情似火,总喜欢过来撩拨阿灰。有时候也一起耍他。就像今天这样,等他的船快开了,故意叫着一块一位,一块一位,把不坚定的客人全招走。年轻人,有时候是不去算计的,总要有娱乐,总是要愉快。阿灰也不生气,只睁着惊奇的眼,不明白他们每个人载四个人收四块钱,可惜了那些油,亏了本为的是什么哟。阿灰怎么能理解,他们为的只是叫阿灰再声嘶力竭地叫上二十几分钟;为的是看到阿灰重新坐在船舵旁,蜷缩成一个灰色的影子,而他们则列队畅快地飞驰到对岸。
快艇晃动大,胆小的女人还是选择坐阿灰的木船,比如那位总是来往两岸不知做什么营生的漂亮小姐。当然,她也嫌阿灰的船太脏,那所谓的座位不过是高过船底不足二十厘米的几块木板。小姐今天又上木船了,她裙子短,估摸了半天还是没有坐下去。终于看到在阿灰掌舵的旁边,是高一些的地方,于是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半坐半蹲地倚在那儿。
阿灰的脸正好挨着她的臀部。确切地说,是小姐被粉红鱼尾裙紧裹的屁股,被那块高些的木板勒出一道线,正指着阿灰的眼。小姐确是好看的,特别是船“嘟嘟”地开了后,风从四面灌来,她满身的花边更是疯狂地乱舞,头发吹得飘起来,小姐终于发现有些竟然打在阿灰的脸上了,连忙一把抓回来,抬手的当儿,腋下半袖开口的花边被风撩起,里头的秘密就都露了出来。
这时候,阿灰把手径直地伸到小姐的胸前,看得那边正在过眼瘾的民工兄弟都笑起来。他们太小看阿灰了。他们不知道,阿灰是有老婆的人呢。“交钱咧!”阿灰伸着手,干巴巴地说。小姐只得丢开头发——它们马上又妖媚地跟着同样妖媚的风扭动起来——掏出一个硬币来,放到阿灰灰色的手掌上。民工们沮丧地抓抓腮,也低头抬臀摸出口袋里皱烂的纸票子,选一张最皱烂的一块,用两指夹起来,递向阿灰。
阿灰也断然不肯靠岸了再收钱的,有些人,步子快,三步上去,溜烟儿似的就没影儿了。阿灰也没有好记性,想不起那人的模样,从此到离岸几十米的地方,就张着空洞的大眼,说,来咧,钱咧。坐客都嫌他数钱太会神,恨不得把舵也放了,都细碎地骂着。
这一趟已经等了十五分钟了。只有五个人,还包括进货回来的穗宝。阿灰脖子高高地仰着,眼睛看着岸边的人,像看着猎物般,亮得清澈而空洞。海水漾漾的,靠着渡口的,怎么都要浮着些沫子来,一定是被阳光发酵的。三个说北方话的人开始骂起来,阿灰却不死心,五个人,五块钱,他又不是那些图开心的烂仔们。阿灰也是真固执,他铁定要等下去,而那些北方人的话,也越来越歹毒。岸边等国营轮渡的客,倒是熙熙攘攘的,如同油画般没有动弹过,可却没有一个愿掏一块钱到他的船上来。无奈之时,阿灰终于开了发动机,大家边翻了他一眼,边整理衣服,准备欢迎海风的到来。
可这次启动并不是去对岸。阿灰一定是疯了,他竟把木船开去贴在了威严的轮渡旁。或许他想,那轮渡上闲散的人们,会有几个突然发现自己不那么闲散,而是需要时间的。他应该也知道他冒着被骂的风险,而此刻,全然不顾了。他甚至起了身,半蹲着对了轮渡:麻斜——一块!麻斜——一块!
终于有一家三口望向了这边。男人通红着脸,酒的热力还叫他冒着热气。他端起手臂看了带着五星的手表。阿灰咽了口唾沫,等着。男人果真拉着孩子,往阿灰这边走来,女人却又把孩子拉了回去。阿灰急忙喊:麻斜,一块!麻斜,一块!他的唤,让全船的人都跟着他焦急起来,都把目光投向那一家三口。众多渴望快开船的人在这一瞬里,都勉强站在了阿灰这一边,渴望地望着那男人。终于,男人拉着孩子下来了,女人也只好不情愿地扭捏着跟着下来了。而阿灰的眼睛,闪亮着,仿佛要掉出眼泪来的样子。
阿灰又把船摆到了岸边。大家也懒得出声了。还真的有两个人在那儿招着手。一个手里拎着鸟笼,一个当兵的。十个人了。阿灰擦了擦额头的汗,准备开船了。
太阳不那么烈,记不得多少趟,原来已经是傍晚了。这一趟,十个人,只收到九块钱。一家三口的那个小孩,没有给钱,阿灰也没有主动要。刚才的拉客像场战役,阿灰太用力,那要掉出眼泪的感觉,也叫他感觉到太劳心,突然想念起老婆的茶饭来。
风很快吹走了身上黏稠的汗,舒服了许多。怎么有人在骂?其实那骂声一直没停过,只是阿灰突然轻松下来,又听到了。还是那三个北方人。其实北方人的火气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你跟他争论几句,他们再咕嘟几句就完了。可阿灰只一味地仰着头,不吭声。这让北方人很恼火,将阿灰的沉默当成了对他们的蔑视。对于他们的怒骂,阿灰倒没想太多,他是听惯了骂声的。穗宝却隐隐感觉出情况不妙。
到了岸边,船刚停稳当,三个北方人走拢来,凶巴巴的样子。阿灰仍没在意,只疑心他们是问路的,脸上还勉强挤出些笑来:“过去那边就是了……”一个巴掌上来,把阿灰的话扇飞扇碎。阿灰还在发蒙,穗宝已经奔向阿灰家叫他老婆了。船客们也纷纷侧身逃开。阿灰终于有些清醒,可在口头上盘旋的词除了“麻斜,一块,麻斜,一块”,别的很少用到。半天他才说:“做咩业你们?做咩业?你们,你们做咩业?”没人回答他,只是几双有力的手抬起他骷髅般的身板,丢进了水里,扬起一群笑声,澎湃得像恶臭海水上翻滚的泡沫花,在阿灰灌水的耳朵里,像自己起伏的木船,黏着一圈浪花,漂远了。
穗宝领着阿灰老婆向这边跑来时,阿灰已经从水里爬起,坐回到船舵旁。远远地,阿灰看到他们,做了个跟招揽差不多的动作。当然,阿灰老婆看得出来,手势的方向不同,那是在说,回去,回去。于是,她扭头埋怨了穗宝几句“大惊小怪”,转身走了。
木船又嘟嘟地出发了,除了手上划伤的血口子,其他被海水浸湿的地方,一个来回就吹干了。只是太阳确实已经半个在海里了,阿灰觉得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