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小是市里的重点小学,快到放学的光景,门口总会堵满了接孩子的人。那小孩刚六岁,至多上一年级,兴许还是个学前班,远远晃晃地走来,摸摸黑灰的墙,拍拍花坛边的矮树。他眼里好像没有路,那么木然、茫然,但在木然、茫然里,却多的是警醒。他也是早就见着那阿婆的,也懂得这个人虽也是大人,但同老师、爸爸、表姨都不同,那是家里请来接送他的佣人,叫声“阿婆”罢了。
他终于转到她面前,虽然她已经带着欣然的笑和谄媚的手势招呼小林半天了。小林有了主人的地位,感觉上也是个男人,他连抬头看阿婆一眼都没有,也不知道在看向哪里,莫非看向虚空的天里?阿婆说,“放学了,细佬辛苦哦,读书辛苦哦。”他只顺着劲儿脱去书包,阿婆忙接过来背在自己身上。书包要是再小一寸她便背不上的,可恰巧,阿婆的身体比他高不了多少,况且血肉已经干瘪下去,身体还不如他那样蓬勃,只空有个大人的骨架子,于是书包服帖地嵌在她背上,只是书包上的卡通蓝猫,显得滑稽。但她的背还很直咧。
孩子不跟她说话,她却笑着跟着,步子很欢快。他们一前一后地走,不仔细看,也可当做是其乐融融的婆孙。带孩子的工作一般都扮演成这个关系,叫人看着比较舒服,遮掩一下****的雇佣。她顶多五十的样子,不大可能有这么大的孙子,她真正的孙子刚半岁。她只是打扮成标准阿婆的模样,好适应这打工的角色。在这个行当里,其实她还太年轻,不能迟钝到有慈祥的面容,只几步就透出灵光来。
这正是小男孩最厌恶的,说不出缘由来,只恨恨地想,她干吗不再步履迟缓一些?干吗脸上的皱纹不褶到淹没笑容的地步?或许只是因为正赶上厌烦女生的年纪。他厌恶她,但也得指挥她,他要吃那边的兰州拉面,钱是父母的,却放在她身上。
小小的男人,现在支配着权力,他指着远远的绿色招牌“兰州拉面”,并不说话。“好食咩?”阿婆讨好地笑着表示疑问。阿婆明白自己的工作,但她认为,相对于这样一个小孩子,至少自己可以作为一个大人,做些大人的主。小林却没觉得有听她意见的必要,只是坚定地点头,已经坐到靠门外的桌旁。
椅子需要抬起屁股才能上去。桌上摆着辣椒罐、醋瓶、蒜碟、筷篓。小林马上发现少了盛酱油的小壶,溜下凳子,把旁边空桌上的提了过来。大大小小的瓶罐摆满眼前,他准备好享用他能享用的所有了。在他还算清澈的眼光里,眼前的这些,如同他的现在和未来,一桌小食或一筵盛宴,他付了钱的,他就要尽心享受:一片蒜、一滴油,都不浪费,也不打算放弃或施舍。他抽出一双一次性的木筷,褪掉印有红字的塑料膜,再沿头上的小缝掰开,啪!好好的两半。他仔细看了,整整齐齐的两根,没有歪,若一边木头多,一边少,那么他定要扔掉再掰一双的。
“刀削面。”他声音不做起伏,很轻很小,但没有孩子气,有绝对的自信阿婆能听到,她是做这个的,是听他要求为他做事的,她挣的就是这份钱,打的就是这份工。阿婆确是听到了,嗓子应了一下,但没出声。“吃得完吗?”孩子不应,依旧不知看着哪里。
她到面摊时,已经咳了两声,亮堂地说,“一份刀削面!”拉着面的人说,“小份?”“小份,一份,小林吃,阿婆不吃。”她兀自回答这么多,似乎说给那孩子听,该是觉得这么小小的人儿,很容易勾起他的恻隐之心吧。说完阿婆瞧了他一眼,是个坚定的背影。他呆呆握着弄好的筷子,挨个敲敲辣椒罐、酱油壶、醋瓶,偶尔吞吞涎水。第四节课的时候他就饿了,没有什么比吃东西愉快了。那阿婆还没死心:“多给一个小碗啦!”一会儿她仍旧过来,又说,“多给一个小碗。”拉面师傅终于答应了她:“知道了,一会儿一起给你送过去,不急!”
“好大碗,吃不完的哦。”阿婆颤巍巍地端来面,像朝圣的供品。小林却不等她放手就抢下。小碗也送来了,阿婆拾一凳坐在他旁边。小林故意往左挪挪,小碗也抓过来。阿婆惊奇地跟着小林的动作:“要醋?蒜?辣椒也敢吃的吗?”他低垂着眼,他那么小,也懂得用低垂的眼。世界如此,再低矮,还有更低矮的草、砖、虫,你不懂得低垂着眼看下面,你就把不住你的位置,被更多人低垂着眼漠视。他往小碗里倒了生抽,抖了几滴醋,他原不能吃辣,但仍用小铁勺在辣椒罐里舀出浮着的猩红的辣油,原来那油不甚辣,却是极香的。再在蒜盒里剜出几粒碎蒜,最后用碗里的瓷勺舀一勺面汤浇在上面,再用他整整齐齐的木筷搅匀。汤落下的时候,红的辣油仓皇四散,不一会儿又恋恋不舍地聚拢。而醋和酱油已经水乳交融,永远也分不开。蒜粒转着圈圈儿,最后靠着碗沿待住了。阿婆都看呆了。“好好味的啵,小林好识得食业!”她这句夸奖倒是中了他心意,他得意地扬了扬头,挑起一根面,放进他自制的味碟里,蘸两下,于是那粉白的面上沾了些灰红色,冒着生腻的香,送进嘴里。
碗里还有西红柿片,中间醒目地摆着三片羊肉。那羊肉薄得很好看,都带着点肥边儿,像有粗棉蕾丝的花边枕头。小林两下就将它们吃掉了,嘴里还没出羊肉味呢。“阿婆,加肉!”“加肉?可以加肉的吗?”阿婆很惊讶。“嗯,加多两元就得了。”这细佬竟知道得这么全,阿婆暗忖,小孩这样嘴馋,往后也是个酒囊饭袋,有咩业出息!面上她仍旧笑着,而且似乎又去加两元肉,自己也应该是VIP了,便多了些架子,把不痛快撒在拉面师傅身上。也怪生意人都这样精,如此多花样,“加肉!哼!是可以加肉的吗?”“两元。”阿婆掏出两元。
接钱的竟也是个孩子,戴着新疆的小圆帽儿,有着漂亮的大眼睛。他正忙着看那边那个穿着入时的女人,所以接过那两元看也没看就放进口袋了。阿婆张了张嘴,似乎怕他没看清那钱一会儿又起争执,而看他忙着的眼光,她转念又后悔给他一元他也全然不知道的。小小的孩子,就知道看香艳的女人,接着她的钱,却对着那女人说话:“小碗的,宽的,对吧?”一脸的讨好卖乖。那女人把包放上桌,又介意那油渍,再抓起来放到旁的凳子上。低垂着眼,似乎是那眼影太浓,压得她抬不动眼皮。“嗯。”她冷冷地答应。阿婆认定这是那种可以抢了人家老公的女人,嘴那样红。
那戴小圆帽的孩子话还未说尽:“一碗?”这是废话,他既然知道她一向吃小碗的,宽的,更知道她只是一个人来的。那女人跷着二郎腿,并不应他。他有些恼,作为男人的恼,是必须把这面子驳回的,哪怕一点点,哪怕是跟她吵一架争一句呢。于是小圆帽红着脸,鼓足勇气,“一碗吗?”末了的语气已经有些乞求了。阿婆狠狠地笑着,虽然她并没出声,但那笑却像汉白玉的浮雕般醒目持久。那女人或许看远处真看腻了,竟然拉回眼神看了一眼面前这个红着脸、跟她坐着时一边高的小圆帽,并低了头,凑近他,也抬了眼皮,登时眼睛像打开了蚌壳的珍珠,熠熠闪出了笑容,手拍了拍小圆帽的小脸蛋儿,“不是一碗是几碗啊?”
小圆帽彻底满足了。他蹦蹦跳跳地奔向拉面台,再跳高些就直接跳进那汩汩冒泡的羊肉汤里去了。
叫阿婆气恼的是,这小圆帽竟然先端了小碗的宽面。阿婆心里喊道:“小崽子,真当她是你姘头呢!”阿婆终于见到小圆帽去一个绿色铁钵里夹了一筷子,薄薄的小花枕头们簇成一团,筷子把它们抖落在一个小碟里,合着空气的缝隙,刚刚好小山丘一样的一碟。而更可气的是,小圆帽竟把那两元的肉也往那女人的桌上送。阿婆正要叫嚷起来,见他放那肉在桌上,看了那女人,又绕过人家去抓了一双筷子,然后再重新端起那肉,走到阿婆这边。“呀!这就两元啦,唔划算喽,加少少啦!”这样的阿婆嗓门高,又不介意丢丑,那边老板不想多缠,于是黑长筷子又去夹来一团,抖下几片覆在原来的小土丘上,而小林已经扭头来催了。
阿婆端到他面前,也瞟见瓷碗里只剩几片青菜和两朵花似的西红柿,几条窄的刀削面还迂回在碗底。饿死鬼投胎的!阿婆狠狠地暗骂。肉来了,小林又来劲儿了,全部倒进面碗里,把自制味碟里剩的汁液一并倒进去,拌了拌,呼呼噜噜几下,就见底了。
“要加汤吗?”小圆帽又来跟女人找话。哼,阿婆见那口红被吃进汤里再吞进肚里,但辣椒用热力提升了体内本来的红色,那样红的嘴唇。女人吞了口汤,抹了抹嘴,眯着眼睛,“不用了,忙去吧”。小圆帽像得了赦免的圣旨,带着酥软了背影,面条似的溜进屋里去了。
“走吧。”由于阿婆早对于此面绝望,因此小林说走的时候,她还发呆地看着那边师傅拉着面。一块面,切开,拉成一团面,煮出来,填满一个人空空的肚皮,填满它,就不会被仇恨和抱怨占据,不会肚疼也不会涨气。或许填不满,像小林,可以吃下这么多肉,然后长高长大,长成一个一样会打老婆抽水烟******的男人,一样会遗弃老而成罪的女人。不清楚人的胃是怎样的怪物,可以吞下那么多东西,小小的人,已经吃掉了六个叮当响的一元硬币,六个,沉沉地塞进胃,可以瞬间镇死你。
阿婆果真要嫉妒这个六岁的男仔吗?而那钱始终是他爹娘的,他爹娘愿意这样养他,怎么讲也是他的福气。阿婆懂得认命的,回家去,自己下碗素粉,快些吃饱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