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国,盛京。
如今正值太平盛世,作为一国之都,有着千年历史的盛京,自是达官显贵云集,行商坐贾遍布;那条经城东缓缓向南流动的大靖河,更是车船辐辏,热闹非凡。若有那常年行走于码头的有心人,便会发觉,相较往常时节,今秋这大靖河上往来的船只却是多了许多,为本就繁华的盛京更添一分喧嚣。
值此之时,又是一艘客船靠岸,码头上讨生活的脚力们顿时一窝蜂上前,替客人们提携行李,好事后讨个赏钱,混口饭吃。
“不用,我自提便是。”
林樊一把夺回自己的书箱,朝眼前的黑脸汉子没好气地摆了摆手:他刚一下船,这厮就直窜到自己身前,半拉强拽自己的书箱,说要替他扛行李。只是对方开价虽仅两文,但囊中羞涩的林樊,还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这位公子好大的力气!”
黑脸汉子嘟哝一句,犹自惊诧于眼前书生的力气。再看这人,身材高大,超出旁人一截,站在人群中格外瞩目,这也是他前面直奔对方来的原因!
黑脸汉子里外打量林樊,这才注意到他身上已经漂洗泛白的长衫,不由暗骂晦气:可叹终日打雁,终被啄眼——力气再大,也是个穷酸丁!
只是周围的客人已经全部被其他脚力们瓜分干净,这一趟算是白跑了!黑脸汉子哭丧着脸,犹自哀叹。
“慢着!”
这时旁边一位身着青色绸缎的书生开了口,只见他指了指林樊背上的书箱,对一脸懊悔的黑脸汉子吩咐:“把这个箱子背上!”随后青衣书生一拍手中折扇,对林樊恍然道:“也是小弟疏忽,倒忘记林兄身旁没个书童。”
这位青衣书生姓丁名谓,恰和林樊同船,眼下都是为参加即将在盛京举行的礼部试秋闱而来。因船上对林樊多有结交之意,一来二去之下,两人倒是熟稔起来,各自以年齿相称。
“岂敢如此!”林樊朝旁边的青年拱了拱手,诚恳道:“多谢丁兄美意,只是这一路船行,已多蒙照顾,岂敢再添叨唠!”大丈夫不受无功之禄,此刻虽身无分文,但林樊也不愿平白受人恩惠,眼下既到了盛京,自己大活人一个,还怕赶不上秋闱?
“岂是叨唠,和林兄这几日相处,却是于小弟我学问大有长进。何况眼下赴京考生众多,一时之间又哪里寻得到住处!”丁谓说着指了指身后络绎不绝的客船,接着道:“倒是家父年前在城西置下一套宅子,正欲邀林兄同住。”说完斜瞥自家书童一眼。
一旁察言观色的书童会意,跟着帮腔道:“林公子,你就依了我家少爷吧!”而见生意有了转机,那黑脸汉子更是紧紧抓住林樊的书箱不放,生怕这桩买卖从手里飞走。
见丁谓说的客气,旁边的两人则双目紧盯自己不放,生怕他说个不字。无奈之下,林樊只得先让黑脸汉子接过自己的书箱,然后朝丁谓长长一揖,郑重言道:“如此讨扰了!”
当下众人商议妥当,径直前往丁谓所言城西宅院。
尽管丁谓口称去年才置下宅子,各种简陋莫怪。但到地一看,中等规模的宅院,虽比不得城中显贵府邸森严,却也错落有致,不是寒素百姓可以置办得起,其中各种布局装饰别具一格,显出主人家的富有和涵养。
如此林樊等人安顿好行李,各自歇息,按下不表。
第二日,林樊早早起来,照例进行功课的温习。本来他还准备同邀丁谓一起探讨经义学问,只是前面问过府里的下人,得知他早早便出门去。
如此一连数日,丁谓都是早出晚归,两人虽同处一宅,却甚少碰面,唯有晚上凑巧,才缘得一见。
这日傍晚,林樊正在宅中后院散心,忽听得前院动静,正是丁谓刚回府。
丁谓一进府,就看到后院的林樊,他拱手一礼:“原来是林兄,这几日小弟忙于杂事,多有怠慢!”
“哪里!”林樊回了一礼,双方客套一番。
丁谓整日里奔波,话中难掩倦意,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却听对面忽责声道:“丁兄,眼下秋闱将近,我辈正该抓紧课业,岂能流连盛京风物,忘了经义根本。”原来林樊见丁谓连日里早早出门,及晚倦容而归,以为他被盛京繁华迷住,怠慢了学业,故特意等候在此警醒对方。
“我家少爷岂是……”
“住口!”丁谓厉声打断旁边书童的话,同时向林樊连称不是。
林樊一心想劝丁谓“迷途知返”,倒没注意旁边欲言又止眼露不忿的书童,他随后劝诫了丁谓一番,直到对方答应明日共同探讨经义才告辞离去。
待林樊远去,书童忿忿不平道:“少爷,这林樊不过一乡下小民,见识浅薄之辈。我家少爷又岂是耽溺声色之人,这厮方才还敢胡乱训斥少爷!小的实在不明白,少爷何以如此看重这厮?”他平日里就很看不惯林樊那副寒酸样,认为不过是故作清高给自家主人看,这番话更是连吹带打,心里恨不得丁谓马上赶他出门,流落街头才好!
“你懂什么!”丁谓睥了书童一眼,意味深长道:“眼下是乡下小民,来日……呵!”说完也不管书童听没听见,转身就走。
这书童目光短浅,看不出林樊的才华,但丁谓可知道的一清二楚:为了此次秋闱,他曾搜集过纪国历代秋闱前三甲的文章,就算是比照这些科场前辈们的文章,林樊也不遑多让。如不出意外,今科秋闱,必榜上有名!
眼下林樊还未崭露其才华,正是奇货可居之时,商人世家的丁谓,又岂会放过这等良机;否则平日自恃豪富的他,又岂肯如此曲意结纳一个穷酸书生。
丁谓走了几步,忽停住脚步长叹道:“唉,可惜我文章拿不上台面,否则自己金榜题名,又何须倒捧那酸丁!”
书童一直紧跟在丁谓身后,此时陪着小心道:“少爷,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几日我也随少爷见了不少官面上的人物,别看今日那李侍郎故作清高,但小的从他府中下人嘴里,颇知一些私隐秘闻……”
“哦?”丁谓神色一动。
见丁谓动心,书童赶紧一股脑儿倒出打探来的消息:“单说那李侍郎,虽然官位不高,兜里比脸还干净,但和今科的主考王大人颇有私交,平素两家往来倒也密切。而据那李府的门子所说,就在圣上下旨由王大人主持礼部试的前夜,王大人还深夜拜访过那位李侍郎……”
“你还得来了哪些消息?”
“其他的倒没什么,”书童见自己的话引起主人重视,也讲的兴起,只是说来说去,不外乎什么“李侍郎新纳了位小妾,得宠的紧……”、“那小妾的赌鬼兄长也沾得大光,赌坊追债也不敢逼的太紧……”,其余更是一些街坊传闻,难入尊耳。
“王大人、李侍郎、小妾、赌鬼……”丁谓脑海忽然灵光一闪,嘴里直直念叨着这几个字眼,突然一阵大笑:“哈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少爷!你?”书童见主人表现异常,大惊失色,还以为是发了失心疯。
丁谓神采奕奕,一扫往日的疲倦,又是大笑几声,这才冲书童振奋道:“明日速去找来那个赌鬼,我要见他!要把它当作头等大事来办,越快越好!办得好,本少爷重重有赏!”
“记住了吗?”
“是,少爷!”
……
离去的林樊自然不知道丁谓的盘算,本着报恩的心态,他是确确实实想借机敦促丁谓抓紧学业。
往后几日,丁谓倒也信守承诺,出门得少了,每日里与林樊探讨一番经义,共同为下月初的秋闱做准备。
“林兄,最近小弟正琢磨几篇文章,想请林兄帮忙参考参考。”
这日丁谓忽然对林樊神神秘秘拿出一张纸,上面罗列了六个题目,林樊一看,就知道这可能是坊间流传的关于此次秋闱的押题,也不知丁谓从哪弄来的题目。
林樊自恃往日用功,对这类小道看不上眼,但捱不过丁谓苦求,就应下来,花了几天工夫,写了六篇文章交给丁谓。
也不知是否是用功过度?自写下那六篇文章,林樊就渐感身体不适,而后接连几日,饮食锐减,日益消瘦。丁谓也曾花重金延请名医,但大夫都大呼怪病,束手无策,竟不能治。
如此不过七八日光景,林樊就面色蜡黄,哪还有当初那副高大模样!
“唉!”林樊卧病在床,又是一声长叹。
刚才丁谓安慰自己别急,只是还有三日就要开考,凭自己现在的身子,恐怕到时连笔都提不起来,又何谈参加秋试!
想起母亲临终前的期望,他不想同父亲那样屡试不中,最后顶个秀才虚衔郁郁而终,只是眼下却有心无力!林樊从未像现在一样痛恨自己,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时候出事。
迷迷糊糊间,林樊仿佛看到一张温柔的容颜,只是越想看清楚,就越看不清。
“楚儿……”
林樊嘴里胡乱呼喊几句,声音渐渐低沉下去,耳旁依稀传来女子的惊呼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