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这次没有戴薄面纱,而是口罩跟毛线织成的围巾,但这足可以将她的半张脸都遮的严严实实。
“是你吧?你是步乐乐吧?”
女人的身体慢慢转过来,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周佳亦,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周佳亦细眼看她,突然发觉出不对来:“怎么会到医院来?你生病了?”
步乐乐的脸色非常不好,尽管露出来的肌肤只有额头到眼睛下方这一部分,但是足可以看出她的气色不好,并且肌肤泛着隐隐的浅黄。
这不是健康人的肤色,她以前是非常白皙的,他的脸色没有这样枯槁衰败过。
“有做过检查吗?治疗还管用吗?你现在是不是住在以前的地方,我送你回去。”
周佳亦跟她并肩一起往前走,她却没有挪移步子:“我我”
“什么?”周佳亦欲语还休,抽出她手里攥皱了检查单,她慌忙想要抢过来却被周佳亦抢先一步看到了上面的检查结果,“神经性脊髓炎,这是什么病?”
步乐乐的身体在听见这个病症的名字的时候歪了一下,周佳亦扶住她,蓦然间明白了事情比自己想象中要严重的多得多。
“是很难治愈的病?”
“我就快要死了”她的声音轻轻的,“没钱医治的话连明年春天都见不到”
猛地周佳亦睁大了眼睛,步乐乐没有治疗的资金,所以说她在等死
“怎么会变成这样?”
周佳亦扶住步乐乐,拿着检查单的手指也难以置信的颤抖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身体却被往后一扯,周佳亦猛地被扯开步乐乐的身边,她脸上的口罩从一只耳朵上滑下来,惶恐的露出了被毁容的整张脸。
“好丑。”
姚思欣眯着眼睛看慌忙捂住脸的步乐乐,走到她的面前斜着眼睛扫一眼,然后拉着周佳亦转身:“走啦,你认人的眼光还真不是一般的差,离她远一点会比较好。”
周佳亦不肯走,附在姚思欣的耳边低声:“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她是步乐乐。”
姚思欣愕然的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指着步乐乐的鼻子:“你说这丑八怪是”
“闭上嘴。”周佳亦捂住姚思欣要说话的嘴巴,却还是阻止的太晚,步乐乐已经掩面低泣着跑开。
周佳亦也要追过去却被姚思欣死皮赖脸的拉住:“这种女人被毁容也是罪有应得,不要管她。”
“不要这么说,之前的事情都是温婉逼她的,她在高陵害我的时候救过我的命。”
正是因为这个女人救过自己的命,所以才不能轻而易举的就这样看她不幸的继续下去。
如果不能帮助她的话,自己会后悔一辈子。
周佳亦在姚思欣还愕然不已的时候跟着追出去,步乐乐早已经上了到站的公交车,她跟着挤上去。
车子里面的人有些多,大概是医院里进出的人都下意识的选择了公交车,所以周佳亦抓着吊环摇晃了好久才挤到步乐乐的身边。
“步乐乐,我到现在仍旧记得你的恩情,所以请你不要拒绝我的帮助。如果可以的话,我会想办法帮你治病的。”
步乐乐抬眼看她,已然有些衰落的痕迹,看得出来她身体不适已经不是一朝一夕间的事情。
跟随步乐乐去她居住的地方,小小的公寓里面充斥了年代久远的腐坏气息,建筑物上的墙皮已经脱落下来。
她边爬楼梯边低低的说话:“以前的那家院子被房东租出去做加工坊,现在住的公寓跟以前的租金差不多,水电齐全,虽然环境很差但是对我来说也无所谓。”
她变的不如以前那样优越,如今的她声音暗哑,失去了美丽的容貌就像是躲在壳里的蜗牛,只要有委身居住的地方就已经很知足。
周佳亦在步乐乐的家里陪她到下午的九点,然后搭车回到韩家。
韩雅泽打她的电话三次都被周佳亦果断的挂断,最后直接设置成静音模式。
不知道是不是步乐乐发觉了什么,周佳亦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变的焦躁不安起来。
无奈之下她只能先离开,回到韩家却被韩雅泽一遍遍追着问去了哪里。
“姚小姐没有打电话过来吗?”
他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她打电话做什么?”
很好,最起码这次的姚思欣没有把发现步乐乐的重大消息全都传播出去。
“我跟姚小姐一起去做美容,电话放在衣柜里所以没有听到。”
韩雅泽没有继续问下去,也许是发现了她纯粹是在敷衍,或者是别的什么,总之他只要不刨根问底的追问下去,事情就会变的轻松很多。
打电话给姚思欣,姚思欣在电话的那头穷追不舍:“你跟步乐乐还有什么事情?你今天下午跟她回家了吗?有没有问一下她的脸是怎么花掉的?”
周佳亦皱起眉毛:“拜托你不要问些这么犀利的问题,这种事情怎么可以对着一个毁容的人随便说?”
这样的话就太残忍了,本来失去的东西已经足够让人抓狂,现在继续问下去的话只能算是幸灾乐祸或者是火上浇油吧。
“有些事情还是不要问比较好,对了,我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姚思欣爽快的笑起来:“包在我的身上,说吧,你是要我出钱还是出力?”
豁达的姚思欣爽直的让人没法拐弯抹角,周佳亦直接开口:“是这样的,我希望你帮助我暂时照顾步乐乐。”
电话那头沉默下去,似乎是冷静的考虑了很久才开口,“好吧。”
“那真是谢谢你了,请不要让其他人发现步乐乐的下落跟行踪,步乐乐的住址是”
将步乐乐的住址清清楚楚的告诉姚思欣周佳亦放下电话的时候有些忧愁。
事情在这个时候竟然出现了让人措手不及的事情,步乐乐生病,自己不能出面去帮助他。因为自己现在可能也还在闻歌的视线之内,况且之前步乐乐就一再强调过请不要把她的住址及信息告诉高陵。
虽然不知道步乐乐跟高陵之间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周佳亦却清楚的知道这件事如果由自己亲自出手的话早晚会让韩雅泽发现。
在这个时候让韩雅泽发现步乐乐真的可以吗?
她觉得犹豫不决,之前步乐乐离开的时候就已经惹怒了韩雅泽,再次出现的话难免不会勾起旧账。
即使步乐乐已经被毁容,但韩雅泽是不是会放过她也是一个未知数。
在这样的情况下,周佳亦不愿意把救过自己的步乐乐暴露出来,让她深陷险境的话更是觉得不行。
“我觉得这件事情很复杂。”周佳亦闭了闭眼睛,又睁开仰头看洒满星星的天空。
韩雅泽拉开室内的冰箱从里面取出冰过的甜点跟蛋糕放在桌面上,周佳亦闻见奶油的香味,转头看站起身的韩雅泽。
“什么时候学会做蛋糕的呢?”
周佳亦走到桌子前面,看韩雅泽认真的网上插蜡烛,有点受惊:“今天是我的生日吗?”
“当然不是。”韩雅泽人轻声笑了笑,然后关上房间的日光灯,“今天是我的生日啊。”
“是你的生日啊,我之前的时候都不知道呢。”
“不知道才是正常的啊,我们这才认识一年左右吧。”
“也是”
周佳亦跟他一起吹蜡烛,分蛋糕,两个人在房间里过生日的温馨比任何一场酒宴晚会都让韩雅泽觉得充实而有意义。
周佳亦醉在他怀里的时候,韩雅泽才开口:“会这样跟阿亦在一起一辈子吧?”
“可能吧。”周佳亦顺口接过话题,睁开的眼睛里有怅然跟酸涩涌现在眼底。
韩雅泽有些微醺,抱着她的身体仰头看天花板,然后慢慢睡过去。
日子一成不变的滑过去,周佳亦渐渐变得焦虑起来,当某天的清晨她对着韩雅泽艰难的开口索要一笔堪称巨额的款项时,韩雅泽诧异地眯起眼睛:“你要用来做什么?”
“我想要创业哦。”这是一个拙劣的谎言。
韩雅泽毫无防备的被她的上进逗乐:“你只要在我的身边就好了,我能养得起你。”
这样说着,周佳亦还是软磨硬泡的逼着韩雅泽在支票上开了相当大的一笔数额。
然后
周佳亦消失了。
这在当时的上流圈子里堪比爆炸性的消息,整个上流社会跟明泽有点交际的人都知道又有一个精英级别的少爷被女人骗了。
原因又是因为钱。
袁家少爷修成正果前的秘闻也被翻出来偷偷嘲笑,韩雅泽耻辱的沦为一个笑柄,袁盎然却在这时候成了韩雅泽的先例。
他醉醺醺的因为久久找不到周佳亦而绝望伤悲起来的时候,袁盎然啊却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饶有深意的安慰:“也许她会回来的。”
回来?
真是个笑话。
连离开的招呼都没有打,为什么还要相信她会回来呢?
多么奇妙的离别
潮起潮落,风行云走。
三年后。
日光西斜的时候,医院的走廊上也因为光线微妙的角度变化而缓缓变得深暗下去。
冬日凛冽的寒风下,橙色夕阳将半个天空的暮色都晕染成一片暗金。
整个医院沐浴在暗金之下带着油画里的凄凉跟唯美,光滑的地板上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进值班医生的耳膜。
小护士在暮光之下有些昏昏欲睡,整个楼层都是陷入脑死亡的患者,像是一个盛放活死人的空间。
这个楼层的所有人在走廊里走动都变的不足为奇,因为前来探望的患者家属总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复接受着绝望跟悲伤。
穿着便服的男子带着薄薄的眼镜,眼镜有金边镶嵌,嘴角抿直看不出悲喜跟情绪。
经过值班护士站的时候,小护士那戴着护士帽的脑袋因为瞌睡打盹而往前一栽,猛地磕到了前面的隔板上。
“啊,痛痛痛”
小护士捂着额头,皱起脸来。
在她侧面走过的男人被完全忽视掉,他的眼角有晦暗的恍若梦魔一样的气息。
推开病房的门板,里面带着呼吸机的女人有着长长的头发,只不过这样长的头发已经在三年时间里流失了原来的营养变得干枯而暗哑毛躁。
男人站在病床的前面,女人脸上木无表情,垂下的眼睫毛跟闭合的眼睛都像是一个死去多时的女人,但是病床前那预示着生命延续有无的机器,却清楚的显示着女人仍然存在微不可觉的生命迹象。
“真不知道是不是该同情你”
他低声说话,看女人脸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感情。
在到这里之前,已经跟闻歌打过照面了,高陵将自己的眼镜摘下来用口袋里的帕子擦干净。
一个全无用处的女人,他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在告诉闻歌也许有一天宫敏芝会醒过来的几率占到百分之五十的时候,闻歌也为此觉得犹豫而忐忑。
“如果能够醒过来的话,失忆的可能性会有多大?”
闻歌双手交握,屈起手肘将交握的双手放在下巴上的时候,还是对宫敏芝存在着心慈手软的侥幸。
“但是失忆的几率并不大,闻先生也知道之前宫小姐醒过来的时候并没有忘记什么?”
“你是说她有朝一日醒过来的时候会记得所有的事情?”
“如果她永远都没有醒过来的机会那是最好不过了。”
这样的提议带着恶毒的想法,但这也是最好的办法之一。
“也许她会就这样睡过去也不一定。”心存侥幸是闻歌最后的善心。
高陵觉得自己有有必要就此击溃他:“但是”
他目光深邃的看他,高陵继续开口:“如果宫小姐还有一口气,就会有醒过来的机会,到时候韩雅泽将宫小姐作为污点证人来指证闻先生盗取商业机密,那么这件事情”
“那就随你吧。”
那就随你吧,这是最后的答案,也是宫敏芝最后的结局。
谁能想到宫敏芝兜兜转转这么一大圈之后还是还是在这个地方栽倒了?
是该可怜这个女人奉为信仰的爱情,还是应该佩服她为闻歌所做到的牺牲跟帮助?
高陵觉得无趣极了,将眼镜重新架在鼻梁上,他的手指向着女人扣在鼻子上的呼吸机伸过去。
这是每一个脑死亡的人赖以生存的维系物,只要将这个东西取下来宫敏芝这个人的名字就只能出现在墓园里。
他的手指一寸寸伸出去,女人的脸在暮光之下镀上浅薄的暗金色。
沉睡过去的女人,你的生命就只能到这个地方了。
那个跟呼吸机连接的显示屏上,一条有着尖锐波动代表生命的线在急促密集的凸起后,慢慢恢复成一条死海般毫无波动的直线。
风平浪静后的病房里,光线也随着沉下的夕阳变得暗下去。
抬头眺望窗外的景色,窗台上插着的雏菊花在暖室里开的正盛,那种像是阳光一样的极致明媚的色彩在此时变得颇富讽刺意味。
是谁还在天天探望你,谁还在等待着你睁开眼睛的那一刻?
上一次还有守在你身边的韩雅泽,这一次的闻歌却在意味不明暗允了他的提议后就变得沉静而漠然。
闻歌坐在黑色皮椅里,位于市区中心的高端商业楼上,落地窗外能看脚整个城市最佳的美丽景色。
而这个时候他觉得映入眼帘的东西都是弥漫着悲凄的,这个时候医院里的那个人已经离开了吧?
牙关咬紧,脸上平静的神色被打破,死亡的气息几乎可以从十几里之外的那个医院穿透坚硬的钢化玻璃袭进骨骼。
他的手指垂在皮椅的一侧,睁开的眼睛里一片虚无空旷。
他依稀能够记起记忆里那个聪明而温柔的女学生,看着她变化成长,从机场里迎接她学成归国,牵住她手的时候胸腔里加速的脉动。
她温婉醉人的微笑像是暮阳之下的紫丁香,现在看着外面高远的天空还不能填满胸腔里重击一样的失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