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云衡离开之时,并不曾记得为她拉好帷帐。是而到得清晨,不必婢子进来叫,十六娘便被那越来越明亮的晨光给照醒了。
趿了绣履,又披了衣裳,她这才下了榻。走不出几步,便赫然看见秦云衡伏在桌前,尚未醒来的样子。
此时方才想起,昨夜他抱自己上榻的事儿。她不免有些想笑了——其实那时,她是有过短暂的清醒的,不过实在是倦得很,哪里还顾得上他要不要在自己身边躺下呢。
这人,居然还真的就在桌前睡了一夜——也是啊,以他身量,若是如自己那般,以妆匣为枕,今日必会扭了脖子去。
要说坏呢……秦云衡大概也不是太坏?再者他身上有伤,便是不重,好歹也不能怠慢。
念头这般一转,十六娘便返身取了自己的衣裳来。如今秋节还未曾到,秋冬衣裳也没有拿出来,她这里自然没有给秦云衡预备下的厚衣裳。然而天气日渐凉了,她刺绣时,倒也有婢子们为她取了件厚的,压着腿脚免得生凉。
——便是不想搭理他,娘子该做的,总也要做好了才是。
她小心翼翼走到秦云衡身后,正当要把衣裳盖下去时,秦云衡却蓦地惊醒,直起腰来,那肩头恰好便狠狠撞在了十六娘下颌上。
一个朝下,一个向上,又是骨头对骨头,毫无缓和之力,十六娘当时便疼得掉了泪来,连叫都叫不出一声。加上牙正好咬了唇瓣,待秦云衡回头,看到的便正是她捂着下巴,脸色惨白的模样。
“撞疼你了?怎的也不说声!”他伸手便要拉开她捂着嘴的手。十六娘措手不及,真叫他把手拉开,正正叫他看了她唇上淌下的血。
“咬着了?”他伸手要替她拭,却被她恼羞成怒一把拍开。
“好心倒做了驴肝肺!”十六娘掉了两滴泪,好容易忍住疼,可声音还是模糊的:“替你披件衣裳,你倒撞奴!”
“我……。”秦云衡自觉说不出话来,手足也没个放处。眼神好容易撇到一边儿十六娘绣了一多半的帕子上,信手便抓了过来,替她拭了血迹:“我当真不知是你!”
“这房中还能有谁的!”
“倒不是说这房中,我打了那么多年的仗,这睡觉时警醒,也早就练出来了。”秦云衡道:“只是刚醒来糊涂,伤着你……。”
“你有几时不糊涂的!”十六娘横了他一眼,拽了他手上的帕子:“这帕子还没绣完,便叫你拿来擦血弄污了,还留它何用!”
“我留着。”秦云衡伸了手,在她面前,掌心平摊:“你不要,就给我。”
“……。”十六娘犹豫一忽儿,将帕子放在了他掌心中,道:“其实,若非这冰绡沾不得水,将新染上的血迹洗了,也还是可以再绣的。”
秦云衡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的意思,他知道。手帕什么的,既是女子相赠情郎的爱物,以此喻情,也大有说法。
冰绡沾不得水,弄污了,便是再也不可挽回。
他和她呢……
柔软的料子贴在掌心里头,他却只觉得手指头都僵住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为。
十六娘看着他怔,心底下恨着,只得一顿足,道:“给你了,你这又是不要了么?”
“……。”秦云衡亦不接话,只收拢五指,将那帕子紧紧攥在手心里头。
有许多话塞在心里头,可是,却偏生说不出来。
她这样,算是原谅他了?可帕子上血污犹在,那不是她唇上的血,或许,是心里头的血。
她还不满十六岁呢,哪里就能如旁人家的娘子一般,贤惠练达得像个假人一般?倘若他娶的是比自己大个三两岁的女子,那之前的种种错处,倒也可以不太上心,这世道,要女子做的,原本便就是这样。可他的娘子偏就是十六娘。
出阁以来,她脾气性子,当真温软许多。他看的出来。原本还以为是这几年她年岁见长,性子也变了些,可现下想来,那都是她自己压着心内的火了。
大概这满宅子的人,唯有他蠢得以为她贤惠是真——或许,若当初便由着她性子来,也不至于叫她恼火拘束成这样。
她能说出一句“给你了”,对他而言,已然是天大的恩惠了。
“拿了便是,还看什么看?奴这张脸,将军未曾看够么?”十六娘扭过脸去,道:“昨儿封了明威将军,还算是外官衔么?不必上朝的?”
“这辰光要上朝也晚了。”秦云衡欣喜方才她的言语,听得“将军”二字便也不觉十分刺耳了,便道:“是外官衔……指不定过个几天就走了。”
“什么?”十六娘骇然:“走哪儿?西边儿的战事,不是已然有人领军了?”
“你可别忘了我原本便是自西边调回来,无非是为了成个婚……都多半年了,上头一句话,我随时便得走。”秦云衡沉默一阵子,突然又补上一句:“如若我战死了,你……就别等了。”
“……。”十六娘仿佛不认识般看着他:“……你这是什么话?!”
“你还这么年轻。”他道:“便是我不在了,裴家的幼女,也会有好郎君想要求娶。便应了人家吧。我待你,心下有亏,可总有人会珍你重你,那样,倒也是桩好姻缘……。”
“快住嘴!”十六娘一张脸早就是转了通红,叱道:“什么有的没的都乱说!你好好一个将军,便是去边关,也不是去冲锋杀敌的,怎么便这样红口白牙咒起自己来?哪儿有自己好端端叫妻子改嫁的呢!”
“……我不过也只是说说罢了。”秦云衡低叹了一声,道:“那边儿有些凶险。”
十六娘不欲再搭理他,径自转身回了内房。
秦云衡原地站了一阵子,叹了口气,亦出去了。出门时正遇着拥雪踏雪两个立在门口说话,见他来,自是行礼不迭。
“伺候好你们娘子。”秦云衡驻步片刻,却又想不出什么该说的,只能道这样一句:“她心思不太宁定。”
拥雪与踏雪对个眼色,道:“娘子这几日心思都不大宁定。”
“这些日子?”他有些惊讶,随即苦笑,道:“我知晓了,回头你们也上些心,石娘子不是常来么,叫她和娘子出去走走,又或者请她选些宁神定心的好香焚了。”
“郎君何不多来几遭?”
“我倒是想多来,只怕,我来得多了,娘子心底下又要不高兴——话不投机半句多,这话,你们亦是听过吧……罢了,也差不多时辰该了,你们去伺候她梳洗用饭便是。我先回我书房一遭。”
两个婢子应了,秦云衡便要出沁宁堂,可步子未举,他身边素来跟着的小厮侍剑便一路小跑着进来了。
“郎君,宫中有赏赐呢。”
秦云衡面色一僵。他这般模样去迎赏?面未洗发未整……怕不是要把宫监给气死。
他当即便转了身,向两个婢子道:“就在这儿梳洗毕了再去吧——侍剑去取官服过来!”
“可您那四品衔的衣裳,还没制好……。”
“怎么就这般蠢呢!没制好便先着五品袍带!”秦云衡实实想给这小厮一脚,怒道:“难不成我穿着家中衣裳迎宫使么?!”
侍剑一溜烟儿飞跑了,踏雪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直用眼神儿溜拥雪。拥雪面上绯红,蹙了眉头直跺脚。
秦云衡却未曾注意这个,他径进了十六娘房门,道:“叫你这边儿人替我梳洗了吧。至尊那头有赏赐,这一大早的就到府里来了。”
十六娘原本背朝了门不知在做什么,听了这话,亦是顿了一霎,方忙慌慌转过身来,叫了拥雪踏雪和旁的小婢子进门。一干人好一趟折腾,到得侍剑取了袍带跑回沁宁堂廊下来时,秦云衡一身上下也皆是准备好了。
可这小厮至此,方才又掌了自己一耳光,道:“小的犯蠢!竟忘了宫监嘱咐,要娘子也一道……。”
秦云衡险些气得厥过去——命妇衣裳,穿起来比男子衣装可要繁复太多了,不由喝道:“你一次将话说清了!还要找谁?老夫人要不要请?”
“……这,这不用……。”侍剑脸涨红得像个柿子,勾着头不敢抬。
十六娘却心知这小厮失魂落魄频频出错的缘由,不由道:“罢了,莫责难他了——替我梳洗吧,那礼服要穿上,可也很要一阵子。拥雪,你先随了侍剑,去宫监面前说说,省得耽误他宫中差事,叫咱们不好担当。”
拥雪脸色亦红,应一声,匆匆与侍剑出了门。十六娘便坐了,由着那梳头婢为她梳起正装时应有的高髻,插上宝花来。
“你这是……。”秦云衡方才火也发过了,自注意到侍剑与拥雪两个模样不同旁人,道:“他们俩又……。”
“两情相悦,情投意合,将军看不出么。”十六娘自妆匣中捡了一只细珠镶嵌的梳背,递给了身后的梳头婢子:“用这个——也罢,将军自己不曾体会过,自然不会明白,相悦的二人,看着彼此,是何等心意。”
秦云衡咬了咬牙,道:“既是两情相悦,那便成就了他们也就是了。下人结亲,身契文书又都是齐全,能一同过这一世也就好了。只我原意要带侍剑走,如今看来,又不好拆散人家小夫妻了。”
“那么,奴替拥雪,谢过将军了。”十六娘不意他毫不发作自己的言语,竟如准备好了的一拳打在棉花上一般,未免不十分畅快。说罢这一句,便端端坐在镜台前头,由着婢子们替她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