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来传旨的宫监,十六娘却是熟识的。
他原本是十一姊身边的总管,却轮上了进几次来秦府传旨的差事,想必是叫至尊调到自个儿身边了。
她与秦云衡要谢恩,那宫监也须得对他们行礼,两下各自寒暄了几句。
“原本便该依着至尊的意思——既然是自家人,便不须顾全那些个虚礼。”宫监直起腰,道:“老奴便将御赐物册念过一遍,娘子当下清点,只不少了哪样,也便是了。”
十六娘看着自己这一身衣裳。虽然在自家中接旨,无须穿着繁复的钗钿礼衣,然而拿得出手的贵妇常服,依旧是层叠厚重,穿着这东西去清点物件,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然而抬眼看去,那宫监背后堆放着的一应儿物件后头,居然还站了四名宫娥,却不知是来做什么的。
“御赐翼国公府泥金、银莲纹龙绡七宝帐各二顶,共得四顶;朝霞色百子贺祥轻绫银挂帐,二顶;裹珠嵌牙银香器四套,每套有灯、盒、笼、球四样;明绞纱着衣折腰式灯奴婢三对儿,共六个;漆金牙筷、犀匕八副,汤笼、食盒八样;与郎君的内造点金髹漆弓刀,有一双,配着宝顶雕翎箭,三壶;与老夫人翠玉把件儿一套,合十二件小玩意儿;与娘子梳背八副,犀角、玳瑁、浑金、羊脂玉各一双;另有锦缎、金银之类,并是那几箱……。”
这宫监一边儿说着,那几个宫娥便一边翻动东西,将各色各样物件捧了,给十六娘过了眼,才放到一边儿去。然而说到这金银锦缎之时,几个人却合着力也搬不动那箱子,只得开了箱盖子,叫十六娘看了。
十六娘看着奇怪——宫中下来送赏赐,如若东西多,叫几个人来送,倒也是常有的事儿。然而多添的人手,多半是力大的宫监,那是为了干活儿的。如今这几个宫娥却生得俊俏美貌,腰身儿也是一掐,哪里也不像是来干活的……
难不成……
她这儿心机一动,抬了头看那宫监,果见他面色有些为难。
“阿监这是……。”她试探着问了半句。
那宫监垂了头,有些结巴,道:“还有,还有宫娥四名,并赐翼国公府。”
十六娘一时也未曾听出他话中有话,侧了头去看秦云衡。
秦云衡亦是瞠目结舌,半晌才道:“赐宫娥作甚?我……。”
“至尊既然赐下了,也是好事。”十六娘却开了口,她听得自己声音陌生得很,竟全然不似从自己口中说出一般:“我看着这几位宫娥,也是娇俏可人,将军好福气啊。”
秦云衡看着她,一时是什么话也说不出。
那宫监素来是跟着惠妃的,如今跟了至尊,却是第一回去官员府邸,赐宫娥这般尴尬人物。复又碰着这时景,竟是开言也不对,闭口也不对,手脚也不知朝哪里放了。
那四个宫娥,有拿眼往秦云衡身上瞟的,有勾了头不敢抬眼看的,也有在偷摸着打量十六娘的,更有一个,手笼在袖子里头,不知在掏摸些什么。
“踏雪。”十六娘深吸一口气,唤过了踏雪,道:“带她们下去,收拾几间好房子,安置下……。”
“慢着!”却是秦云衡喝止,他直直对着那传旨宫监跪下,道:“秦某不敢受此赐!劳阿监原样带回宫中,秦某自当上书谢罪!”
“这是何必……。”那宫监当即愣住。他虽算不得个像样儿男人,到底也清楚,至尊要赐送官员宫娥,那多半是官员自己不置可否,而家中娘子要吞金子要投井地闹的。为了怕这秦裴氏年幼气性大给宫中人难堪,至尊还特意选了他来,为的便是他惠妃身边人的身份,好劝劝惠妃家的幼妹。却不料这裴氏娘子只咬了咬牙便一口应承下来,倒是秦将军死命不要这份赏。
世上哪儿有男子不喜欢年轻美丽的女子的呢。便是眼见着这位裴氏娘子娇俏可人,想来夫妇情意深重,但这四名宫娥,有的清丽,有的妩媚,那都是不同的滋味儿!这秦将军如何就狠得下心来一口回绝……
“至尊旨意,说的是翼国公府。”秦云衡的声音微微带颤,虽有意将语速放得不疾不徐,尤见几丝惊意:“那位翼国公,原是秦某战死疆场的父亲,却不是……。”
“这……。”宫监失语,又展了手上的单子,那上头,“御赐翼国公府”六个字,写得鲜明无误。
是啊,如今这座府邸,是称不上“翼国公府”了,公府的架子虽在,可真要称呼,最多也不过是个“将军府”。
“如若至尊不肯收回成命,那么,做儿郎的,便是念着孝道,也决不可夺了生父的东西。”秦云衡抬头,字字分明:“如是,也只好将所赐用度,能焚的皆焚了,不能焚的,孝敬母亲,这四名宫娥,既是赐予翼国公的,也当……杀殉,那却是太过酷烈,不合至尊的仁慈了。”
十六娘听得他说话,这才猛然想起,那宫监宣读礼册时念的确是“翼国公府”,她是未曾上心的,可如今想来,心下却不由一颤。
从宫中发出的物件,至尊不会一一清点,更不会亲手写下下赐的物件册子。这翼国公府……是按谁的授意填出来的?
要知道,秦云衡数年之前坚辞祖爵,为的便是怕至尊疑心秦氏独擅军权尾大不掉。“翼国公”三字,是秦氏祖上赫赫战功换来的荣耀,却也是面前这位年轻的夫君,心底下最忌讳的封赏。
这四名宫娥也是倒霉催的。若是至尊真不同意秦云衡辞赏呢?文章做在“翼国公府”四个字上,至尊便是心下生怒,多半也要就手再坚持要秦云衡受赏……
到时候,他还真能将这如花佳丽四人一并杀了去给阿翁陪葬?
这宫监也听出蹊跷来了,便道:“也是。老奴拿到单子,竟然未曾留心的——只是秦将军,这单子上言辞不慎,可至尊赐下的器物子女,终归不错。您再要咱们弄回宫中去,未免驳了至尊面子。”
“秦某现下便上书求见。”秦云衡额上沁出冷汗,道:“此般事宜,尽该由自己同至尊说个清楚,不会牵累阿监。”
“那这些东西……。”
“这些东西,便在府上先放着。”秦云衡道:“在秦府中,管保是少不了一样的。”
那宫监稍一思忖,也便点头了,道:“那么,劳烦秦将军与老奴一道进宫。”
秦云衡自应了,又向十六娘道:“至尊赐的物事,你可看紧了。万不能出什么岔子。”
他眼光流动,声音沉沉,十六娘原想应一句“这都是死物,能出什么岔子”,话到嘴边,却自己咽住了。
今日种种,尽皆透着奇怪,不是么。
至尊一大早就赐下的东西,称呼偏生还这样不妥——那何止是不妥,简直是直戳至尊的心窝子。
秦云衡的心思比她密,这时候听着他的,总归无错。
“是了。”她微微一笑,道:“将军放心。”
便是再怎么怄气,怎么不想搭理他,该做的也一定要做到。万一因了她的岔子,叫秦府倒霉了,她也逃不出去的。
秦云衡与那宫监,一去便是多半天。十六娘要盯着这至尊赐下的东西,便也叫婢子们搬了美人榻来,在廊下安置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再看着那四个宫娥叫太阳晒得厉害,亦唤了她们过来,借个阴凉地方说了几句话。
她心里知道,秦云衡那句看紧了,有小半,是说莫让府上人损伤那些器物,一多半,却是说这些宫娥的。她们存不存着坏心,没人知道,然而人总比器物危险,多当心是不错的。
言谈之间,她是处处小心了,秦府的婢子们也不敢多说什么话。四个宫娥中有不怕生的,经她安慰“绝不会杀了她们为阿翁殉葬”,安了心后却也叽叽喳喳说了不少。
这四个宫娥,尽皆是下头的小官员家中女儿,选进宫中没多久的。最小的,恰比她小着一天,最大的,却比她长了四岁。
正是如花似玉的好年华。十六娘用心听着,这四人家中,并无一人能与裴家扯上关联,然而也没有谁能同姚氏有些纠葛。
看上去,这是再妥帖不过的人选了。然而,这送来的四个宫娥能入选,要么是皇后的意思,要么是惠妃的意思,便一定不会是简单的人。
几个女子,闲暇来说着闲碎话语,彼此间又不熟,自然讲着讲着便提了些针黹女工之类。一个个头儿娇小,性子也最是活泼的宫娥便道宫中近日所用皆是尚方巧儿制出的捻金线,很是好用的。
“捻金线?”另一个宫娥却道:“你是针房的,自然知道这些个。可咱们没见过——捻金线是何等样子?”
“你是皇后跟前的得意人儿,怎会没见过?”小个子的宫娥笑道:“便是衣裳上那绣出金色花样的线呀。小半年之前,皇后所穿的一件猩猩血色衫子,便是用这捻金线给绣出的九转玲珑花呢。”
十六娘听得这“皇后跟前的得意人儿”,心头不禁一凛。这被指认是皇后宫婢的,脸上也是微微一尴尬。
好在那针房出来的宫娥活泼,说过几句话,又将话锋抹开了去。
眼看着日头转了,皇后身边出来的宫娥忽生了几分羞赧之色,道:“娘子,奴想着要净个手儿……不知……。”
十六娘忙站起了身,道:“无妨的。我带你去。”
“这怎么敢劳动娘子?”
“有什么敢不敢的?”十六娘道:“往后你们伺候了将军,便是一家子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姊妹相称,还客气什么?”
她这话,是有心说的。
那宫娥眉间却掠过一丝慌张,忙忙道:“真不敢,娘子是裴氏的嫡女,是惠妃的妹子。奴是个下贱的,便是赐到府里,也连个妾都做不得,哪里敢……。”
“那么,踏雪你带她去。”十六娘侧了头,对踏雪道。
她轻轻眨了眨眼。踏雪则微微抿了抿口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