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脚声、蹄声、呼喝声喧哗不止,李云侯朝窗口望去,只见外头火光晃动,心想:只怕张天啸此行不祥。
五更时分,外头依然嚣嘈未歇,李云侯抵不住睡意晕,双眼渐渐垂合,忽地一声惊雷,大雨哗啦而下,如急促鼓点。李云侯抬起眼皮,隐隐见门口立着一个人,陡然从困困意中惊醒过来。
“李云侯。”只见张天啸浑身皆湿,从衣上淌下的水带着淡淡腥红,他拖刀踉跄走来,才走七八步,突然两腿一软,瘫坐在地。
李云侯笑道:“你还没死。”
张天啸叹道:“该我命大,一时死不了。”此刻想到冤死的黄县令,忍不住悲声大哭。
李云道:“倒是令我失望了。”
张天啸止住哭声,一双虎目圆瞪,怒道:“你竟如次盼着我死不成!”
李云侯皱起额头挪开搭在眼角的草支,道:“并非盼着你死,而是你本是死路一条却又活着回来了,如何不叫人惊叹。”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雨水从那破瓦颓墙吹落进来,张天啸道:“今夜若非这场雨,我非死在这城中不可了。”
“今夜躲过,明日你怎么办?”
“明日……”张天啸低首不语,一番焦思苦虑,终是没有想出办法,叹道:“且过完今夜再说。我在刺史府中听到消息,黄大人的小公子尚在人间,等出城后……”
突然墙外飘来一个阴冷声音:“只怕是过不完今夜了。”
“是谁!”张天啸也不知那来的力气,虚脱的身体霍然站起,端刀大喝一声。
又是一声冷笑传来,此时门外站着一个黑影。张天啸一看,心中大惊,此人正是刺史府中那位黑衣疤脸。
疤脸男子走进屋来,目光移向草堆里的李云侯,问:“你就是李云侯?”
李云侯朝疤脸扫了一眼,闷哼一声,扭头不答。张天啸突然挡在疤脸身前,道:“他不是!”
“哼!”疤脸见少年如此怠慢自己,心中十分不快,冷道:“我亲耳听见你叫他李云侯,此时还想糊弄我!”
张天啸后背一阵发冷,原来此人竟尾随自己而来,这一路竟全然不知,他正欲辩解,李云侯突然道:“我是李云侯又如何?”
张天啸暗道不好,他先前在刺史府中远远听得这些人捉住李云侯,此时自己招出,岂不是自投罗网。疤脸眼中露出一道精光,道:“听说你身藏一本断妄剑经,可是真的?”
李云侯怔住,转而大笑,道:“你来搜便是。”
疤脸摇头,缓缓道:“这世上之物,竭力争取方才显我一身本事,你若是拱手相送,我反而觉得毫无意义。”
“那你要我怎样?”
疤脸突然将剑抽出,凛然道:“站起来与我打一场。”
“哈哈……”笑声暴起,李云侯笑得涕泪尽出,如癫如狂,正笑得兴起,一口气未喘上来,两颊哽得通红。张天啸赶紧将他扶起,在后背一阵轻拍,半晌呼吸才匀净过来。
张天啸边拍边道:“李云侯经脉尽断,连站都站不起来,如何和你打?”
疤脸身影一动,刹那功夫,李云侯袖子已被他拉开。见此人突然发作,张天啸提刀欲砍,刀还未出,疤脸手中长剑一扬,长刀应声落地。
“弈剑山庄的腐骨寒剑!”疤脸将李云侯手腕甩开,讪笑道:“若不是念在你那剑谱,我这就一剑刺死你,给你一个痛快。”
张天啸急道:“李云侯,他要剑谱,你给他便是,你现在全身已废,留那破本子有何用?”
疤脸此时笑道:“李云侯,我俩做笔买卖如何?”
李云侯道:“什么买卖?”
疤脸将剑收入鞘中,仰首道:“那腐骨寒剑虽阴辣无比,江湖中人皆束手无策,但在我断剑生看来却不值一提。”
张天啸难以置信望着疤脸,失声道:“你是断剑生!”万万没想到在江湖传闻已久的奇人断剑生竟出现在自己面前。
断剑生突然转身将黑袍褪下,背后露出一道蛛网似的疤痕,他道:“此疤便是为腐骨寒剑所伤而留下。”
张天啸赶紧将李云侯的衣裳也脱下来,那背上的伤虽还未结痂,但隐约已见如断剑生背后一样的形状,张天啸道:“他背上的伤果然也是腐骨寒剑。”
“我凭什么信你?”
“凭什么!”断剑生放声大笑,道:“一身武艺尽废,我明白你这生不如死的滋味。信与不信,只要你答应这笔买卖,对你也无半分坏处。”
“若是你要以剑谱交换,绝无可能。”
“你只要答应我待你经脉痊愈后,与我一决胜负,若你败了,你需得将剑谱相让于我。如何?”
“好!”李云侯突然痛快答应下来,张天啸暗想:“以他这脾气,应该宁死也不放过剑谱,怎么突然如此爽快答应了。”
“这位汉子。”断剑生望向张天啸,“你送他往品风谷,你那黄大人的小儿子便性命无虞。”张天啸听的一喜,慌忙不迭道:“谢断大人。”
“你们想办法出城,十日后品风谷见!”抛下这句话,断剑生飘然而去,张天啸正要让断剑生帮忙出城,一句话在喉里还未吐出,放眼望去,只见外面夜黑如墨,那还有人影在。
张天啸往墙上狠捶一拳,道:“外面官兵众多,这断剑生搭一把手,我们如何出的去。”李云侯此时得知能经脉复原,不由得神色飞扬,一扫颓唐之色,道:“不用急,此人既然在意我这剑谱,自然不会让官兵靠近此地。”
他话才出口,只听得外面有人喊道:“刺客在这边!”紧接着传来几声兵刃交击声,喊声、打声响作一片,渐渐朝城北的位置消逝。
没想到李云侯竟能料准此事,张天啸一喜,转而又是忧愁布面,道:“既是今夜拖过官兵,我们出城也是问题。”
李云侯攒眉不答,张天啸又道:“你为何肯答应断剑生将剑谱奉上?”
“谁说我要给他了?”李云侯睁眼反问,浓眉一扬,神情十分恣骜,道:“我败不了!”李云侯虽不知这断剑生剑技如何,但他一向自负惯了,加之这几日除了咽食呼吸连动也不能动,他百般无聊中将那《断妄剑经》默念不下百遍,初念时如雏鹰坠崖,茫然毫无所知,这几百遍念下来,他一字一句细心钻研,任是一无所知。越是如此,他越觉得此谱高深莫测,心中不禁暗喜。
断剑生成名已久,张天啸对其事迹早有耳闻,此人在江湖至少能挤入前十之列。在他眼里,李云侯不过是个才脱稚气的少年,纵然其剑术卓绝,又如何是断剑生敌手。此时正为出城之事忧心忡忡,张天啸不再多言,暗自冷笑,转而皱眉苦思不已。
沉默许久,李云侯突然道:“若要出城,我倒是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我们乔装入城,此时为何不重施此计?”
张天啸摇头道:“进城易,现在出城难了。刺史大人被我一刀戳中,现在不知是死是活,这几日城门定把守得严严实实。”他叹一口气,哂笑道:“除非把这张脸撕了!”
“把这张脸撕了……”张天啸回味良久,似乎想出什么法子,猛一拍大腿,这一拍正拍在那伤口伤,瞬时疼得叫出声来。他此时顾不得疼痛,陡然起身,对李云侯道:“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
张天啸起身从那屋里寻来几根断木劈开架起来,又往偏屋的牛车行李中找来火石,点燃一把干草扔进木柴,火苗腾空,将屋里映得通明。就在柴火烧得极旺之时,张天啸将刀伸入火中炙烤。良久,柴火渐熄,那钢刀已烤的暗红,在夜里显的诡异非常。
“啊!”
一声惨叫,空气中飘来丝丝皮肉烧焦味道,嗞嗞细音入耳,李云侯倒吸一口凉气,骇然道:“你!”
钢刀烫炙,面皮紧贴上去,瞬时将张天啸一张脸烫的面目全非,此时皮肉已粘在刀上,张天啸一声撕心痛喝,钢刀远远抛落在地。脸上焦皮红肉,鲜血沥沥,五观已模糊难见。剧痛如潮袭来,手松刀落,张天啸再也抵不住疼痛,倒地哀嚎不止,抱脸踢蹬,如垂死求生。屋外风雨雷鸣,嚎声被紧紧遮在屋中,李云侯脸色煞白,他虽经历无数搏命相斗,就是乱刀剐身也丝毫不惧,但那有见过如此惨烈自残。半晌后,张天啸痛呼渐缓,李云侯轻声问:“张天啸,你要不要紧?”
许久后张天啸方才颤声道:“只怕扫了你的兴,死不了!”说完,从地上挣扎站起,从身上掏出一个瓷瓶,抖着手倒出药粉覆在脸上。
李云侯愕然,片刻后道:“你伤的如此之重,要不要寻个大夫看看?”
张天啸躺在地上缓缓道:“此药是我师傅留下的方子,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过个两三日就能好。”
“你是条汉子!”
“哈哈。”张天啸一声苦笑,低声叹道:“只恨当年未跟师傅多学几手,若非如此,又岂能落到这番遭遇。”
李云侯道:“待我经脉恢复,教你剑术如何?”
“你?”张天啸将那张骇怖的脸对着他,一声怪笑,叹道:“还是早些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