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林零梦见了幽灵。
林零不知道“幽灵”这一称呼是否正确,但至少那不是活着的实体,不是现实世界中的存在——这点一眼即可看出。
他被什么动静突然惊醒,看见那个少女的身影。尽管时值深夜,但房间里亮得出奇。是月光从窗口泻入。睡前本应拉合的帘布此时豁然大开,月光中她呈现为轮廓清晰的剪影,镀了一层骨骸般荧白的光。
她大约十五或十六岁。肯定十六。十五与十六之间有明显差别。她身材小巧玲珑,姿态优雅,全然不给人以弱不禁风的印象。秀发笔直泻下,发长及肩,前发垂在额头。身上一条连到腿部的长裙,淡蓝色的,裙摆散开。个子不高也不矮,赤着白亮的小脚,袖口扣得整整齐齐。领口又圆又大,托出形状娇美的脖颈。
她在床前前支颐坐着,目光正对着林零,正在沉思什么,但不像在思考复杂问题。相对说来,倒像沉浸在不很遥远的往事的温馨回忆中,嘴角时而漾出微乎其微的笑意。但由于月光阴影的关系,从林零这边无法读取微妙的表情。林零佯装安睡,心里早已拿定主意:不管她做什么都不打扰。他屏住呼吸,不出动静。
他知道这少女是“幽灵”。首先她过于完美,美的不只是容貌本身,整个形体都比现实物完美得多,俨然从某人的梦境中直接走出的少女。那种纯粹的美唤起林零心中类似悲哀的感情。那是十分自然的感情,同时又是不应发生在普通场所的感情。其次这不是第一次,从出生至今,有多少个夜晚是他们俩独处的时光。只是不知道为何,哪怕是他再小些的时候,他也不曾打扰过她,两人就这么静静的。
林零缩在被里大气不敢出,与此同时,她继续支颐凝坐,姿势几乎不动,只有下颚在手心里稍稍移一下位置,头的角度随之略略有所变化。房间里的动作仅此而已。窗外,紧挨窗旁有一株很大的山茱萸在月华中闪着恬静的光。风已止息,无任何声响传来耳畔,感觉上好像自己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死去。他死了,同少女一起沉入深深的火山口湖底。
少女陡然停止支颐,双手置于膝头。又小又白的膝并拢在裙摆那里。她似乎蓦地想起什么,改变身体朝向,把视线换成一种更为专注地样子对着林零,手举在额头上触摸垂落的前发。那少女味儿十足的纤细的手指像要触发记忆似的留在额前不动。她在看林零。林零的心脏发出干涩的声响。但不可思议是,他并没有被人注视的感觉。大概少女看的不是林零,而是其他的什么。
他们沉入的火山口湖底,一切阒无声息。火的活动已是很早以前的故事了。孤独如柔软的泥堆积在那里。穿过水层的隐约光亮,犹如远古记忆的残片白荧荧地洒向四周。深深的水底觅不到生命的迹象。她究竟看了——或我所在的位置——多长时间呢?林零暗自想着,林零发觉时间的规律已然失去。在那里,时间会按照心的需要而延长或沉积。但不一会儿,少女毫无征兆地从床前上欠身立起,蹑手蹑脚地朝门口走去。门没开。然而她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了门外。
其后林零仍静止在被窝中,只是微微睁眼,身体纹丝不动。她没准还回来,林零想。但愿她回来。不料怎么等少女也没返回。他抬起脸,翻身下床,用手去摸少女坐过的椅子,没有体温留下。又往桌上看,看有没有一根头发落在那里,然而一无所见。林零坐在床边上,用手心搓几下脸颊,长长地喟叹一声。
林零未能睡下去。调暗房间,钻进被窝,但偏偏睡不着。意识到自己是被那谜一般的少女异常强烈地吸引住了。最初感觉到的,是一种不同于任何东西的强有力的什么在自己心中萌生、扎根、茁壮成长。那是一种切切实实的感觉。被囚禁在肋骨牢狱中的火热心脏则不理会他的意愿,兀自收缩、扩张,扩张、收缩。
坐在床上迎接早晨。什么也干不成,只能起身静等早晨来临。天空泛白之后,总算多少睡了一会儿。睡的时候他似乎哭了,醒来时枕头又凉又湿,但林零不知道那是为什么流的泪。
“好像没睡足似的。”老祖宗说。
林零点头。
“昨天看你做的有模有样,以为你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结果还是睡不习惯?”
“做恶梦。”林零略微迟疑了一会儿,又重重的补充到“大概。”
“说说。”
“梦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不是第一次。”林零没有说他是醒着,且亲眼看见那个少女在他的床边,他知道没有人会相信。
他就像从窗外窥视里面的房间似的定定地注视我的脸:“有什么不好的感觉吗?”
“没有。”
“什么样的女孩儿?”
林零有点儿脸热:“很普通的女孩子嘛。长发披肩,身穿蓝色连衣裙。”
“可漂亮?”
我点头。
“有可能是你的欲望产生的瞬间幻影。”说着,老祖宗一笑,笑容并不算好看“世上有形形色色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
少女手托下巴,微微歪着脑袋,脸上浮现出不无腼腆而又浑然天成的微笑。闭合的嘴唇开心地横向拉开,嘴角漾出迷人的小皱纹。看样子完全没粉饰过。头发拢住,以防前发挡住额头。右耳从头发中探出半个左右。一身款式舒缓的较短的素色长裙裙,淡蓝色。左腕戴一个细细的银色手镯,这是身上唯一的饰物。光着好看的脚。少女清丽的样貌一直在他心里。
她仿佛在象征什么,所象征的大概是某一段时光、某一个场所,还可能是某种心境。她像是那种幸福的邂逅所酿出的精灵。永远不会受伤害的天真纯洁的情思如春天的孢子漂浮在她的周围。时间在她身上戛然而止。
它类似一种力度的飞溅。它并不自鸣得意光彩夺目,而是不含杂质的自然而然的倾诉,如岩缝中悄然涌出的清水一样纯净透明,径直流进每个人的心田。那力度化为特殊的光闪,从少女的全身各处熠熠四溢。只要一看她嘴角漾出的微笑,便可以将一颗幸福之心所留下的美丽轨迹描摹下来,一如将萤火虫在夜色中曵出的弧光驻留在眼底。
林零不确定那究竟是什么,只是下意识的认为她对他很重要。
还有一个重要事实——林零为那“幽灵”所吸引。而且非常强烈,强烈得无可言喻。无论如何这是现实中的事。那少女也许不是现实存在,但在林零胸中剧烈跳动的则是林零现实的心脏。。
“那究竟是什么呢?”王颖终究还是忍不住问。林零陷入沉思被打断了,他并没有生气,只是幽幽的说道“都是我的错。”
回忆在叹息中遭到了打断,山涧的小屋躲在阴影处,林零呼吸着,大地仿佛也在跟着呼吸,林零终于发现他的脆弱,他淡淡的笑着。
王颖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怕林零生气。
“继续说吧,倒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