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能意识到小溪不久后就要离我而去,却没想到离别的日子会那么近,更没想到的是,以那种方式离别。
这些天小城里笼罩着一层阴云,熙说,据她医院里的一位朋友讲,最近小城里发现一种怪病,得病的都是年轻女性,患病者都是昏睡不醒,而且一个个蹙紧眉头,有的甚至会如梦魇般发出哭喊。现在医院的病房已经住不过来,能做的,也就只有每天给她们输液维持生命。不过奇怪的是这些病人除了生命体征有点减弱和昏睡不醒之外,并没发现其他任何患病迹象。所以,一开始并没有引起人们注意,只是后来患病者越来越多,而且症状极为相似,这才引起相关部门重视。据说,不仅医院对此成立了专门的研究小组,公安部门也已经开始介入调查,只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取得任何成果。
昏迷不醒,如做恶梦,生命体征减弱?修炼了画梦宗心法的我突然有些惊恐,这种种迹象,极像是中了本宗功法中极高明的摄梦术——所谓摄梦术,是指强行摄取他人之美梦和生机以补充自己的高明秘术,因其过于霸道偏于歹毒,宗内早有明令——除了万不得已,任何弟子不得施展。
小溪!我皱了皱眉,心中似乎已经有些明白。
你有心事?入夜,小溪看着我微蹙的眉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摄梦术是你施展的吧?我抬头望着她,有些犹疑,其实我并不希望得到她肯定的答案,哪怕是欺骗,我也希望她说不是,虽然我知道,当今天下,会这门秘术的只有她与我二人,而我的功力还不足以连续施展。
你果然还是知道了。不错,是我。她的平静和突然的冷漠让我心中隐隐作痛,然而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下一秒,她就对我摆起了宗主的威严——记得你答应过,要为我做一件事。如今你画技已成,也到了该履行约定的时候。
面对恢复清冷孤寂的她,我突然有些不习惯,但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不错,我答应过,所以,我会去完成承诺。
这是本宗法宝画梦笔,这幅画,你便用它吧。她变戏法般递给我一支金灿灿的笔,然后转过头不再看我。运转本门心法,然后将你最美的梦境和希望描绘出来,这幅画将是你今生送给我的第一份,也是最后一份礼物。
我的心突然一颤,回头瞥了她一眼,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出她微微抖颤的肩头。吸气,凝神,抛除所有杂念,我开始想象与她相遇相识的点点滴滴,然后,手便不自觉间随笔而动。此刻,仿佛周围的一切都离我远去,我看不到面前的画卷,看不到手中的画笔,感觉不到周围的一切,甚至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能感觉到的,只有眼前逐渐展开的世界……
【七】
仿佛做了一个悠久的梦,我醒时,周围的一切如前,却似乎,再无法引动我什么兴趣。
小溪已经不在,恍如从不曾出现。可握着手中金灿灿的笔,看着桌子上的画卷,我知道,一切都不是梦境。
那幅画画得很满,却多是飘渺朦胧,清晰的,便只有一对男女执手而立,仔细看去,周围的一切便会朦胧,而画卷变为真实,恍如进入另一个世界。可我的心知道,这幅画只是一个梦,一个我一直期待却一直无法拥有的梦。
心突然很痛,视线模糊中世界还原成画卷,然后和桌上的笔一同消失,同时消失的,还有我的意识。
再次醒来,我正躺在床上,熙一脸紧张地看着我,脸上满是泪痕。
哭什么?我皮糙肉厚,死不了的。我笑,想安慰她,却突然一阵咳嗽,讶然低头,被单上点点猩红。
熙的面孔渐渐模糊,模糊中似乎听到她的尖叫,以及病房里突然多出的嘈杂。
这是一个令人安静的世界,美好如我心中最完美的天堂。
其实,你一早就知道我是在利用你,是不是?花团锦簇的凉亭中,一张石桌,小溪正在作画,而我站在她的身后。
你利用的其实不是我,而是你自己。我将双手搭在她的双肩,如果说第一次相见时我只是怀疑,那第三次相遇我便已经肯定,她对我抱有目的。而且,她从不在白天——或者说有阳光的日子出现,我又岂会察觉不到?
确实,正常理解,又岂会有人刻意去避开阳光?又岂会有人如她般手脚冰冷?即便如何冷艳孤傲,又岂会像她那样避开所有人的视线?我存在的世界,除了我,她与任何人都没有交集和接触,我怎会看不出来?
可是?她回头看我,我微笑摇头。这些重要么?从她将画梦宗之事告诉我那一刻开始,我便清楚,一切只是宿命。如果我没猜错,她之所以会找到我,只因我身上有宗门中消失已久的血脉气息。
你这样想?小溪看着我,突然发笑,你有些聪明,不过只对了一半。
小溪第一次闯进我的店里,确实因为感应到那一丝微弱的血脉气息,不过并不浓郁。会第二次光顾,也是因为我店中存在那丝血脉气息,但我身上却依旧并不浓郁,甚至说,我睡觉的里屋中那丝气息比店里淡了更多。也是因此,她肯定那属于画梦宗的这一代血脉传承者必然经常光顾我这里。之所以决定将我收入宗门,一开始为的,也只是寻回那失散多年的宗门血脉。
可短短几天后,我店中那丝气息便渐渐消散,她无奈之下也只能退而求其次,打算真正收我入宗门,只是后来的一切,却超出了她所能控制的范畴。
画梦宗之所以能传承千年,除了那被奉为镇宗法宝的画梦笔和独步天下的心法之外,更重要的是,具有天下间独一无二的血脉传承。
师父说过,画梦之术近乎妖魔,并非这一界所应有。我等凡人,倾尽一生之力,也不过只能完美施展两次:一次用于心法传承,一次用于为自己立冢。当然,有血脉者不受此限。所以,这世上虽有许多心存不良之辈觊觎我宗门功法,却无人真敢对我门中之人不利。而这种状况,在第十七代的时候便发生了变化。
因为那个叫昊的叛徒离开?我问。
不许多玄师叔祖不敬!玄师叔祖离开宗门之事外人并不知晓,否则画梦宗又岂能存在至今?小溪白了我一眼,几许娇嗔,抬手捋了捋发丝。自从玄师叔祖离开后,碧云玄祖其实想收两名弟子,可她毕生梦境也只能将画梦术完美使用两次,一次用来传承一名弟子,另一次,便须按照门中千年门规为自己做一幅最得意的画,当作自己灵魂栖息的冢。只有进入画冢的灵魂,才能永存宗门之内。而我的师祖,当年惊才绝艳,二十岁时便将门中功法修炼大成,又二十年,终于找到一丝可能打破这种桎梏的方法,她将心神分为三份,两份用来化作心法传承于两名弟子,一份用来制作她的画冢。然而,师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两名弟子中,只有师父传承到了完整的心法,而另一位,却因心法传承不全落得个疯癫的下场。并且,因为梦境和心神不足的缘故,师祖制作的画冢也以失败告终。所以,当时,是刚刚继承了心法不足一月的师父为师祖立的画冢。
而你的师父也只能将心法传承于你,然后她的画冢是你所立。就像你将心法传承我之后,让我做的,其实就是为你立一个画冢?我看着她,突然想笑,说不出原因,就像我说不出此时心中的滋味。
【八】
小溪静静地看着我,见我笑的声音越来越大,她突然一声叹息,站起,转身,紧紧抱住我——我并不是利用你,不管你信不信,这都是我的真心话。
我怎么会不信?我等凡人,倾尽一生梦境也不过能完美运用一次心法,为上一代弟子立冢。然后再次传承心法时,耗费的便将是自己的心神。而且,从她的师父开始,每代弟子都注定要承受更多苦痛,失去了构造美梦的能力,失去了对生活的希望,一个人的心,其实便已经开始死亡,时日一久,虽然依旧是生命,却已经满身死气,成为不人不鬼的存在。所以,小溪的身体会那么凉,会那么畏惧阳光和雷电,会那么的,排斥我的过多接触。
或许是为了能多与我相守些时日,因着这点私心,小溪才违背门规施展摄梦术,吸取众多女子对生活如梦幻般的构想,吸取她们的部分心神来驱散自己身上的死气。这也是她敢在白天出现的时候,小城中便开始有人昏睡不醒的原因。而频繁施展摄梦术,即便以她的能力,也并不足以坚持多久,所以每次与她温存时,她都会极其贪恋与不舍,才会让我能感觉到她不久的离开。
你又错了。小溪摇头,从进入宗门开始,我的命运便已经注定——为寻找宗门血脉和继承人而奔波劳累。这些年来没人能体会我忍受着怎样的折磨,我也不敢有丝毫松懈。遇到你,是我今生最大的幸运,所以我要你为我立画冢,却不希望你继续我的命运。我死了,或者说活在你为我画的梦境中,我会很开心。而我,希望你能好好活在现实里,能得到我希望你能拥有的幸福。
可是,你以为,除了在这里,我还有能力去幸福么?我苦笑,为她立冢,已经耗费了我今生所有能梦想出的美好,陪伴我的,将只有了无生趣的世界和夜夜折磨的噩梦。而一旦遇到合适人选,我便也只会和她一样,耗费自己最后一丝心神去将心法传承,那时,等待我的只会是死亡。
有两件事我没告诉过你。其中一件,便是我之所以施展摄梦术,虽然是为了能够和你像正常人一样在一起,同时,也是为了聚集足够的生机来凝练出一份宗门心法。虽然违背了千年不变的门规,但我毕竟成功了,所以,这就可以保你不会再因传承心法而死亡。另一件事是,我已经帮你找到了那丝血脉的拥有者。小溪看着我,目光灼灼。
谁?我惊讶,既然已经找到,她何不早些说出来,那样或许她便不用死去,而我也不必因此受噩梦折磨之苦。
你那个叫熙的小女友。小溪轻笑,脸上一抹哀伤——我的判断不会有错。我已经将那份心法存在画梦笔中,只要让她握住画笔,本门心法便会自行传承,因着血脉之力的缘故,这次传承会很完美。也因着血脉的缘故,她能每天给你画一个幸福的梦,你的人生便会充满快乐和希望。尽管这样做对她的身体会有些损耗,但我看得出来,为了你,她绝不会在乎这些。
熙么?我笑,看着面前的小溪,心中浮现出一个天真女孩儿的身影。她,给不了我面前女子给我的震撼和心动,但,她令我觉得逐渐冰冷的心开始温暖。就像现在想起她,我不会有过多冲动和欲望,但是能感到心中平静。
回去吧,你来这里已经太久,而这里,还不是你现在该来的地方。小溪看我的眼神满是不舍,凝望许久,终于抬起一指轻点我眉心,记住,你的世界在外面,而熙,才是你此生注定的幸福。
当我醒来之后,身体已无大碍,与那些中了摄梦术的人类似,我们都是因为突然少了部分心神和生机而陷入昏迷,所以一段时间的休养后,我便再次生龙活虎起来。
只是,每天里,我经常会笑,却并不欢喜。我常说挺好,却并不感到幸福。如果说我的人生还有什么目标和希望的话,便只是希望,那个刻意容忍我,温暖我,哄我开心的傻丫头能够幸福。而且,从那次醒来之后,我便开始安安稳稳地去上班,不再动笔作画。画梦笔,和熙祖上传下来的那幅吴道子的珍品一样,被深深地锁在匣子里。
画梦宗其实本不应属于这一界,而熙应该有她自己的生活,我没有权力,让她耗费自己的心神来弥补我的幸福和快乐,更没有理由,让她去背负那早已被她祖上所抛弃的生命桎梏。
只是,熙永远不会知道,我的噩梦虽因每天接触她的血脉气息得到缓解,却时常会在半梦半醒的时候,想起一个叫做小溪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