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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话说贾府忽然丢了一个王夫人,阖府惊动,上上下下找了半日也没找到,贾母因让丫头去问妙玉,妙玉也不来,只说一句‘再等半个时辰’,贾母,凤姐等人也别无他法,唯有寄希望于半个时辰之后,王夫人能从天而降,一时疑疑惑惑,胆战心惊,满府掌灯等待。

倒并没用了半个时辰,果真见一个丫头来回:“送二姑娘的小子在外面候着呢,说有话说。”众人的心都提了一下,又都纳闷,贾母忙道:“不必避讳了,快进来说。”

那小子便着急忙慌地来了,满头是汗,凤姐先问道:“是不是太太?”小子忙说声‘是’,便战战兢兢,吞吞吐吐地说道:“小的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上车的时候还是二姑娘,下车就变成太太了!”

见众人听得不解,便将送亲到了之后情景一样样说了,穿着和迎春一模一样的衣裳,婆子们怎样叫她,孙绍祖怎样把她扛了进屋,之后怎样发怒大闹等等,——并没说中途受了财富之诱,只说‘吃顿饭的功夫,就让人抓住了机会’向贾母等人请罪求开恩,又请示怎么办。

众人一听王夫人竟莫名其妙地跑到孙家那边,又当众发生这等羞臊之事,无不极惊极震,贾母便浑身哆嗦,口中直说道‘了不得了,了不得了’,软软坐在那里,凤姐等人忙上来捋胸顺气地安慰,凤姐先斥骂小子们一回,说‘这帐先记着,回来再跟你们算!’又宽释贾母:

“老太太也别慌,这定是哪起厌恨太太的小人暗中作了手脚,只要细细查起,没有查不出来的,现在倒不急着这事,该赶快派人,将太太快些接回来是要紧。”贾母也不说话,只是长叹着点头,说道:“你看着办去罢,咱们这一代诗书之家,如今发生这样事,我也没精神了。”

那小子忙说道:“小的走时,他们就忙忙活活地说要安排轿子送太太回来呢,想必明天送回来的。”凤姐道:“放屁!他们一句话,我们就不动了不成?”便忙令人备下马车去接,这边又安慰劝说贾母。

王夫人代嫁,迎春失踪,贾府知这次必然闹得人尽皆知,算是把脸面丢尽了,叹气的有,悲伤的有,也有生气咒骂的,却也有终于应心得意的,千百种人,千百样心情,倒也不可胜记。

至第二日上午,王夫人果然回来,便见其眼睛通红,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一般,浑身软绵绵的,只有凤姐等几人来接,原来那王夫人是在回来的路上醒的,见自己正处身于一个晃晃悠悠的马车里,倒吓得不行,忙问何故,婆子们也不敢瞒着,便遮遮掩掩地将事情说了。

王夫人听说自己‘嫁’到孙绍祖家去了,还被人‘扛进屋里,解了扣子’,她今生何曾经历过这等耻辱?况男女大防向来是极慎极重之事,一时间眼睛瞪直了,顿时心跳如鼓,脸烧如火,脑子也不知想些什么,先忙道:

“此事万万不可叫家里知道了,谁要传出去,我定然不饶他!”谁知那婆子一脸苦笑,半晌才说‘已经早有小子回去了,只怕现在阖府皆知’,王夫人这回方傻了,想到自己一世贤良,临到老了,倒弄出这等丑事来,以后将如何在贾府立足,不由大悲,是以一路垂泪哭泣不止,只哭得声哑气断,车内外皆闻悲声,大家也不敢劝。

一时到了家,先躲在自己屋子里休息,谁也不见,贾母等人知她心情,也不能怎样,只得先由她去,因怕她寻短见,便让小丫头暗中看着,忽然贾政让小丫头来叫,王夫人知必然少不得一番训斥,只得含羞忍垢地去了,彼时贾政刚强陪着笑脸招待一些朝中同僚,好容易送走了,便叫王夫人来,方一见面,便冷笑道:

“好,好!这回我可成了话柄了,你高兴了罢!”猛地一锤桌子,胸脯直喘。

王夫人一听这话,不由得垂首拭泪,道:“老爷何必说这样话,我不过遭了别人暗算,中了小人奸计,这方上当了,难道我五十多岁的人,还故意制造的这场闹剧,打自己的脸不成?”

贾政断喝道:“你也知道自己五十多岁!我都替你羞了!你这些年都是喝风长大的?就这样糊涂!三番两次遭人‘暗算’,那次是三更半夜跑到后面长巷子里,让人打掉了牙,这次又钻箱子里,让人抬出去嫁了,你没有脑子不成?自己不会分一下好人坏人!谁的当你都上!”便直哆嗦,冲口冷笑说道:

“若不是看在元春和珠儿份上——”说到此,戛然而止,只冷哼数声,王夫人却已经知道何意,想到几十年夫妻情分,如今因一时失误,已挨悬崖之边,那心沉如寒冰,不由伤感,只嘤嘤而哭,良久,贾政方叹一声,道:

“你弄出来的乱子,你自己收拾去罢。”甩袖而出,头也不回。

王夫人知道如今情势不同,再难挽回,先是哭了半日,直昏天黑地,日月不分,跟着的丫头忙劝,好容易略微止住了,想到自己之所以有今日,全赖那些暗算她的小人,不由得怒恨丛生,咬牙切齿,好生将那几日的事想了一回,却着实想不到哪里有错,会得罪谁,思来想去,只想到一个小厮,又不知是哪儿的,便来寻凤姐,让她想办法,‘务要将此人揪出来,否则难以消我心头之恨’。

凤姐也知此事非同小可,心中早盘算许久,贾母那边已经对王夫人不甚喜欢,贾政必然更是恼怒,‘便是贾政碍着元妃,不将姑母怎样,以后也必不待见她’,而她所以能在贾府逍遥,王夫人实是一把保护伞,生出此事,她自然也急,便忙笑劝道:

“太太别伤心,我早查了,那人本是我们府上一个烧火的小子,平日也没几个人知道他,自那日害了太太,就跑了,太太细细想想,可曾和他有过什么仇怨?”

王夫人说道:“我连见都没有见过他,哪还会结什么怨?”

凤姐忙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太太几时会和这样的小人物打交道,他多半是受了别人的钱财,才会为他办事,如今我早叫了几个人去抓他回来,也吩咐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等他来了,自然就会真相大白,太太就放心罢。”

王夫人这方淌眼抹泪地说道:“既这样,就都指望你了,事已如此,我半辈子的脸面也都丢尽了,不知今后怎样,也难再奢求别的,只想当面问问那些恶人,究竟哪里得罪他了,心肠怎么如此狠毒,竟害我至此——”说到此处,不禁哽咽,凤姐也陪着落泪,又变着百法相劝,也不多提。

且不说她们查得怎样,单说园中姐妹们这边,听说出了这事,又为迎春担忧,更为王夫人生叹,只是因此事不雅,大家都只藏在心底,不说罢了,所有人中,又独有两人较之众人又多了几分伤心,一是宝钗,一是探春,暗地里也偷偷哭了几回,也说不清所为何因,想去劝劝王夫人,知以闺房女儿身份,又不好去劝,便也无法。

那林黛玉却不禁生出疑惑来,恐是弘历所为,几次想问,只是弘历近两日正忙着安置迎春的事,借口督察生意,常常不在家,黛玉的心也一直悬着,又不好跟谁说,这日刚巧亲自来落英阁找他,正好遇到弘历回来,两下相撞,弘历转身就走,黛玉便道:“站住!”

弘历少不得回头,忽然笑道:“妹妹几时来的?我竟没看到。”

黛玉蹙眉道:“胡说,我又不是妖魔鬼怪,能吃了你不成,躲什么?”便命:“你进来!我有话问你。”自己先摇摇地进去了,弘历只得从后跟着,见黛玉且不进屋,一径循着后园去,至石桌旁边,弘历忙几步上前,用袖子将凳子上的雪都弄得干净了,说:“妹妹坐。”黛玉方坐了,弘历自在对面坐下。

黛玉便看他道:“你必是知道我要问什么,还是老实招了罢!”

弘历装愣道:“妹妹问什么?”

黛玉便道:“你别讨打,我并没和你说笑,我只问你,你那日和我承诺什么来?”

弘历又装憨,只笑说“我对妹妹承诺的也多,谁知你问的是哪个?”黛玉便生出几分恼意来,说道:“你不知道便罢,我也早知道你的话都不作数的!”起身便走,弘历忙追上了,说道:“别走,我想起来了。”

黛玉背对着他站身,说道:“什么?”

弘历犹犹豫豫,说道:“什么都听妹妹的,有事也不瞒着妹妹。”

黛玉冷哼一声,道:“你还记着,既是这样,还不快说?”

弘历便挂着笑,半晌,方嘿嘿小声笑道:“是我调的包。——做了一桩好姻缘。”

直到弘历说出此话之前,黛玉始终还有两三分不信,此时亲耳听了这话,却再由不得她不信了,那心中便渐渐跳起来,直看了弘历半日,方慢慢点头笑道:“果真是你,我说那日心中总慌慌的,原来应在此了。”默默回来,在石凳上坐着,一语不发。

弘历忙跟上来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不是她先放出那样的话来,我焉敢治她?况也不止因为这个,我也知道二姐姐并不想嫁,所以才想帮她一帮。”

黛玉痴痴地,叹息一声,道:“罢了,我素日和你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只问一句,二姐姐如今怎样呢?”

弘历忙笑道:“我交给和珅安置了,万无一失,你不知道,那孙绍祖着实不是善类,二姐姐若真嫁了他,以后定然吃不尽的苦头,不如咱们给她找一个好人家嫁了,你只放心,管保妥当。”

黛玉微微一笑,只说了一句‘你既觉得妥当,那就很好’,再不多言,便悠悠起身而去,弘历也不知黛玉怎样,便小心翼翼地跟出来,黛玉便笑道:“回去罢。”

弘历便问:“妹妹生气了?”黛玉淡笑道:“不是生气,我也说不明白,心里有点难过。”弘历想了想,忽然说道:“若你觉得不安,我就去和她道歉。”

黛玉听了‘道歉’二字,便站住,回身定定看着他,面上也不知是笑是悲,好半晌,方说道:“四哥哥,你可知自己的错有多重么?”

弘历愣愣的,忽然笑道:“也许重了点,倒也不必太挂心罢?早晚会过去的。”

黛玉叹一声,便说:“我不知四哥哥到底是什么身份,心里每常闲了,也曾猜过,我想那必是万人拥戴,无所畏惧的日子,凡事有人善后,但有意愿,没人敢违拗,便是错了,也没人敢说不好,这才酿成今朝这般性子,我猜的可是?”

弘历方要说话,黛玉又伸手按住他口,笑道:“别说。”垂头笑道:“我想知道你是谁,又不敢知道,若你真的说出来,对你必是不好,若不说,便永远只是猜测,作不得真,这样倒好。”

弘历听了这话,一时心中百感交集,许多话冲到心头口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怔怔地看着黛玉,过了半日,才小声一句:“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颗心——”方说到此处,忽见一个小丫头忙忙地来了,要找弘历,只说是老太太,太太等人找他,黛玉见其气色忙忙的,便问何事,弘历先断然说道:

“告诉他们,我有事忙,忙完了再去!”

小丫头忙赔笑说道:“我并不知是什么事,只是让四爷快点过去,连老爷也要去,太太还说。”忽然不言语了。

弘历皱眉问道:“太太说什么了?”

小丫头顿了好几顿,方说道:“太太说要审四爷呢!”

她此语一发,弘历和黛玉皆是一怔,弘历心道:难道她们知道了?不能罢?不由得又想:便知道是我做的了,又能如何!遂冷笑道:“好个‘审’字!我倒要看看是如何‘审’我!”便立时要走,黛玉忙拉着他衣角,说道:“你已经不对,别再顶撞人了。”

弘历拍怕黛玉的手,笑道:“放心,我心里有谱呢。”便跟着小丫头去了。

彼时贾政,王夫人,凤姐,贾母等人都在,地上还哆哆嗦嗦跪着一个小子,脸白白的,见弘历去了,忙叫一句‘四爷’,弘历也不理他,自己找一个位置坐了,王夫人显然已经哭过一回,手还抖着,怒喝道:“你还敢坐!”

弘历道:“这可奇了,站着怪累的,自然要坐,——况我也没有站着跟人说话的习惯。”

王夫人被噎了一下,道:“好,好,你且狂罢,待会儿我看你还狂不狂了!”便喝小子:“把你刚才说的,当着他,都再说一遍!”

那小子方犹豫着要说话,弘历忙道:“不用麻烦了,不就是出嫁的事?就是我安排的。”

此语一出,满屋皆惊,王夫人便道:“老太太,老爷都听听,自他到了咱们家,衣食住行都是好的,并不曾怠慢了他,他竟这样害我,可见是‘家中藏狼’了,你们素日还只夸他!”不由得大放悲声,凤姐忙去搀扶,其他婆子也赶上来劝,王夫人又拍手顿足地哭道:

“我好歹是个太太,竟这样作践我!我和你究竟有什么仇恨?便你是天皇老子,如今在我们家住着,也不该这么狂妄——”这王夫人因生出这样大的事来,只又悲又愤,说话也再不避讳什么,也不讲究礼节形象了,哭天抢地,屋外远远皆可听闻,发散衣乱,谁也劝不住。

贾母等人也气,若是别人,早骂得狗血淋头了,只是因是弘历,到底还是给他留了一两分面子,贾政重重地哼一声,别头而坐,贾母沉声道:“这就不对!不论怎样,你是个晚辈,亲王也该教过你这些谦恭之礼,怎能这样忤逆不道!”

弘历便有几分怒气,说道:“老太太也不必只怨我,该问问青红皂白才是,无缘无故,我又何必害人?况我也并没这个瘾头!还不是太太每常总是对林妹妹不好,变着法的欺负妹妹!我竟防不过来,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如此一劳永逸,倒也是好事。”便冷哼一声,梗着脖子,毫不妥协。

王夫人跳出来道:“没的扯淡!我什么时候常欺负林姑娘了!便是偶尔说她几句,也是正常,难道我就不是她长辈?她若有不对之处,我就说不得她了不成!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就至于惹恼她,怂恿出这等阴谋暗算来让你害我?好,好,既这样,我也不问你了,我就直接问问林姑娘去!她到我家这十来年,我哪里有亏待之处!问明白了,也好跟她领罪受死!”

说话间,便撕扯挣扎着要去潇湘馆,口中叫闹着‘找林姑娘理论去’,岂知她若冲着弘历一个人吵闹,弘历也就罢了,这回大叫大嚷,要和黛玉为难,弘历如何肯依?见众人都拉不回来她,脑子一热,几步上前,一扯她的衣襟,给王夫人扯了一个踉跄,弘历怒道:

“你给我安分些,再这样闹!我让你那半颗牙也没有!”眼睛泛着血丝,就要打人。

王夫人见状,不由得一怔,继而便更加得理,撕扯而哭,跪着爬到贾母身边,哭道:“老太太救我!为了一个林姑娘,竟把我害成个人不人,鬼不鬼了,今后让我怎么见人!”贾母也蹙眉哆嗦,指着弘历,‘你’了半日,说不出话来。

凤姐见有些不像了,忙说道:“四兄弟还站着,还不过来给老太太,太太赔礼谢罪呢!”便忙冲他使眼色。

弘历怒火冲心,况也没受过这等耻辱,便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是她自己酿的苦果,怨得谁来!想让我给这种人道歉,门儿都没有!——若我说,那孙绍祖人品正配太太,太太心中必是一百个愿意,何不就成了这段好姻缘,何必在这里装模作样,让人恶心!”

贾政便喝道:“放肆!你一个孩子家,怎么能这么说话!难道就仗着没人管得你,想在这里大闹天宫不成?太不象话!——”

弘历也懒得和他分证,自己转身大步走了,贾政这边话还没说完,见他竟去了,一时又怔又臊又气,想了半日,便颤声说道:“好,好,我们管不得你,自是有人能管得你!”气头之上,便忙喊小厮,叫‘去请十三爷来,说紫历不服人管,求十三爷领回去罢!’小厮不敢怠慢,忙忙活活地去了。

先不说这边如何吵闹,那林黛玉自弘历去后,心中一直惦念,生怕贾母,贾政等人将他怎样,一时听说那边大闹大吵,弘历更是放出‘都是为了林妹妹’一话,不由得大惊,心中五味杂陈,感也不是,哭也不是,悲也不是,气也不是,心中煎熬难忍,情绪百生,便命紫鹃将大门关上,谁也不见,自己在房间痴痴坐着,眼睛凝着,自觉脑中嗡嗡的,心中仿佛一块大石堵着,喘不过气,又哭不出来,也不知想些什么。

至晚间,弘历因日里心思,仍旧难以平复,便欲寻黛玉,大门紧闭,叫了无数遍,方见念红开了一个小缝,说道:“四爷别叫了,回罢,姑娘不让开门。”

弘历忙用手抵门,急急说道:“就两句话。”

念红便等着,弘历道:“妹妹怎么了?”

念红说道:“四爷那样大吵,大家都知道了,姑娘心里怎样,四爷还不知道的么?姑娘说,只想静静,让我们谁都别扰她。”

弘历便怔怔的,念红便道又问道:“四爷可还有别的话?”

弘历便‘嗯’一声,想了想,问道:“妹妹吃饭了吗?喝药了不曾?”

念红听了,便暗暗叹息一声,道:“你们两个,真真是让人——”又摇摇头,说一句‘四爷别担心了,回罢’,便轻轻将门关上了,弘历便又站在那里呆呆站了半日,才落寞地回去,无精打采地洗漱了,却不想睡,望着窗外暗暗天光,杳杳苍穹,只觉人生之不如意正可比拟,一时想得痴了,便寻了一壶酒,两个杯子,也不打扰别人,自出门去,循着雪径,一路找到黛玉常来的山脚,将一杯蓄满,放于一边,自己持了另一杯,且斟且酌。

此时冬月中天,四处万籁俱寂,弘历一杯一杯只顾悄悄饮尽,渐渐有了醉意,本想借酒消愁,不知为何,醉意越是浓郁,愁绪反而滋生蔓延,悄然漾了满身满心,凝滞不去,忽想起和黛玉同外游玩之景,琴萧相合,彩鸟比翼,说不尽的悠哉快意,忽又现出黛玉女扮男装之容,那一句句娇嗔形容,如在眼前,脸上便于暗夜里泛起淡笑,回身一看,冷冷冬风,皑皑夜雪,只有他一人喝得迷乱,给黛玉那一杯,却只静静置于石凳上,杯里已落了一小层雪花,那笑复又不见,不由得悄然一叹,只觉这寂静冬夜分外萧索凄凉。

不知过了多久,喝了多少,便见浣纱和紫罗找出来,都缩脖缩手的,浣纱看地上倒着一个酒壶,石凳上两个小杯,弘历拿着一个长棍子,在雪地上正画一个大大的人面,刚画了眼睛头发,忙说道:

“我的爷,大半夜的,怎么跑到这里喝酒?可不冻坏了!”弘历‘嘘’的一声,笑道:“我画个林妹妹跟我喝酒。”满面得意,浣纱二人相视而笑,知他醉了,好说歹说,劝回家去,看他好生躺下了,方都去睡下,那弘历口中还小声自语不断,也不知说些什么,一夜无事。

此后两日,贾府一切照旧,只是王夫人闹那一回,弘历索性破罐子破摔,既不去贾母处请安,也不见王夫人,贾政等人,自己来去凭心,也不理会别人说什么,心中唯一堵闷者,便是黛玉整日不理他,弘历只得去而复返,继而再去,一日十余次,只等黛玉缓和。

这天忽听说亲王来了,弘历便知是贾政派人打的报告,一时有些没底,到底还是不敢不去,至于贾政处,见亲王满面怒色,脸黄黄的,贾政因让人上茶看座,弘历便坐下了,亲王道:“站着。也不许给他茶!”

弘历听了,便只好垂首站着,贾政知道亲王必要训斥弘历,便忙命人都下去,自己也下去了,只留他们两个。

亲王喘息咳嗽一回,定定地看着弘历,道:“你阿玛给你的字,你可收到了?”

弘历低头说:“收到了。”

亲王便问:“念什么?”

弘历道:“收。”

亲王又说:“你说说,什么意思?”

弘历顿了半晌,方说道:“皇阿玛让我凡事多收敛些,不可过格。”

亲王狠狠锤桌而立,走过来喝道:“知道还犯浑!上次我警告你什么来!你以为山高皇帝远,谁都不知道你做什么?岂不知你一举一动,都在人眼!你还每日只胡闹!”

弘历便道:“并没胡闹,都是他们欺人太甚。”

亲王冷哼几声,道:“好硬的嘴,还有话说,便是他们不对,你也该有个‘度’!谁允许你做那些事了!还敢说‘朝廷法度若是你定,必要严惩这些人’的话,你就那么狂妄!遍天之下,就没人管得你了不成!”

弘历便有些臊了,一时红了脸,说道:“我说行动有人知道,原来阿玛果真放人来看我!是,这话是我说的,大丈夫敢作敢为,既说了,就不怕人知道,也不瞒阿玛,我行这些事,都因为林妹妹一个,谁对妹妹不好,我就不许!——这样都是轻的,再狠一些也不为过!——”

话未说完,便听‘啪’的一声,清脆可闻,是怡亲王给了弘历一巴掌,弘历长着么大,还未曾有人打过他,顿时便怔怔的,只捂着脸,看着亲王,眼里竟泛起一层雾水来。

亲王红涨脸面,喘声嘶嘶,好半晌,方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这一巴掌,是为你皇阿玛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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