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要生孩子!
做了十五年的父亲梦即将圆了,可是冷雨泉内心有说不出的苦涩,这不久就要出生的小东西,说是自己的儿子,其实,其实是……唉——落月无声。那淡红的充满血色的月光,洒向寂寥的晦暗的大地,渐渐伸出无数只纤手,怯怯地拥紧了冷雨泉,似一位断线多年又猛然相逢的情人,炽烈而又惊疑不定。古人云:“夕阳无限好!”可哪比得这夕月美丽,圆圆的,柔柔的,明明的、暗暗的、白白的、血血的,十分耐看。想看多久,就可以看多久。没有夕阳的灼眼,没有夕阳的拥挤,空落落的夕月空落落的可人。这广袤的空间属于落月,冷雨泉也属于落月。凝视着落月,那无形的一只只纤手伸长了,缩短了;缩短了,伸长了,慢慢地将冷雨泉掬了起来,跚跚地走向了一扇水晶的大门,那不是广寒宫的大门吗?那里没有累人的一切,没有无聊的工作,无聊的人情,无聊的生活,无聊的孩子。冷雨泉想不顾一切地走进那扇大门,可是孩子?三院长?接生?
一条田间小路,被学生娃们踩得光光的,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引诱着冷雨泉偏离了去医院的路,走向了此时无人光顾的巴沙河。说是河,却没有一滴水,不叫河吧,有河床,有岸,有数不清的驴卵子石头,宽宽的,蜿蜿蜒蜒的。也许若干年前,这是一条真正的河,水流不止,碧波涟涟。可是现在成了一条干河,而且在冷雨泉记事起就是一条干河。干河就干河,干河好,好在不用船,自由自在,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想停在什么地方就停在什么地方。不设防,不吵闹,心如河,河如心!可是走向何方?停在哪里?这种空前的自由与平静,蕴藏着可怕的不自由与不平静。冷雨泉有点害怕,似乎觉得缺少了点什么,对,是缺少点水,是河就该有水。雨也好,泉也好,从自己的姓名中足以看出自己多么地爱水,这注满一河的月光如果是水,那么冷雨泉一步步地走进去了,将一了百了,回归自然,一切无聊也就消失,什么没有孩子的尴尬,还是有了孩子的尴尬。可是孩子?三院长?接生?逸琴?
不愿想到,偏偏就想到,这恼人的孩子。一阵秋风袭来,对,应该是恼人的秋风。冷雨泉打了个寒颤,可只是那么一瞬间的寒意过后,就再也不十分冷了。秋风,毕竟恼人,乍寒还暖,不尽人意。如果是深冬,他将在这大河里,找一处阴暗又四面利风的地方,如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走进甜美的梦乡,一个永远不醒的甜美的梦乡,用一脸的甜美的微笑,替代种种的无聊和无聊的种种,替代生活的尴尬和尴尬的生活。这样想着,漫无边际地遛着,正好一块巨石挡在他的面前,石头的一半没入河床,一半显露在外,石顶平平的,白亮亮的。这不是白玉床吗?冷雨泉爬上石顶,感到透心的凉爽,凉爽的干净,干净的纯洁。他舒展地躺在上面,无比熨帖,似乎找到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归宿。可是仰面看到那满天的星星,睁着一只只怪怪的眼睛,眨呀眨的,莫名其妙地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还发出格格的冷笑声,笑他的孤独,笑他的可怜,笑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全部的耻辱。他想闭了眼回避又无法回避,忙忙从上面几乎是滚下来,恰好滚到了背着月光的一角黑暗里,那一点点阴影就毫不客气地熔化了他作为人,作为丈夫,作为父亲,作为儿子的虚假的亦或可怜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