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分娩的痛苦呻吟,郝逸琴还是吟得抑扬有制。一声,一声声,似秋天的蝉鸣,娇滴哀婉。全然没有时下女人生孩子的近乎炫耀的歇斯底里。
可是唯其抑扬,唯其有制,唯其如蝉鸣,那声音也愈加悲切,听得让人疼心疼肝的,更听得让冷先生提心吊胆的,作为一名先生,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活了五十多岁,给别人家接生了无数孩子,还从来没有这样提心吊胆过,可提心吊胆又有什么用呢?毕竟郝逸琴是自己的儿媳,安慰无从安慰,动手无法动手。这有九家半人的大杂院里,一排房子的山间全是相通的,一家说话,不要说左邻右舍听得一清二楚,就是左二邻右三舍都能听见,弄不好落下个儿媳不急公公急的笑柄,那才羞死人哩!
所以,冷先生只能等待,等待接生的三院长突然出现,凝神静气地听希望的脚步声。可次次希望,次次变为失望。他惭惭地怨恨起儿子来了:“这个半吊子。”冷先生心里说,“只一里多路的医院,就是几百趟也该来了吧!”
郝逸琴的呻吟一阵紧似一阵,只是不叫爹,不喊娘,也不问冷雨泉来了没有。冷先生坐不是,站不是,守在儿媳身边更不是。一次次出去望望天,进来叹叹气,站下搓搓手,坐下摸摸头,心里像猫爪爪抓痒一般,似乎生孩子的不是郝逸琴,而是他自己。
想来也难怪他,他家三代单传,到冷雨泉这一代几乎断了根,绝了后,他为了这个孩子,吃了非人之苦,受了非父亲之罪,是准备以自己的老命来换这个孩子的。因为这个孩子是他们家唯一的希望,也是全部的希望,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有什么闪失。一个月前他就力主到医院里生,可是郝逸琴不答应。只好自己前十天就以即将当爷爷的身份和一名护理医生的身份,住到这自己极不方便,极没有位置的家属院里,并且住到只有里外两间房子的儿子家了。可事到头来已不由自己,现在该怎么办呢?
听说城里人是锅碗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难道这家属院里的人也沾了城市气,呼吸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吗?就这乡政府搬迁后留下的几间破房子,老大一个破破烂烂的大杂院,美其名曰家属院?沾了如此市气?冷先生到左邻家门上咳嗽两声,到右舍家门上咳嗽两声,想惊动醒他们来帮帮忙。左邻是和校长家,右舍是尕顾家,他们两家和冷雨泉家是标准的双职工家,是当地也是家属院里令人羡慕的上层阶级,各分配了两间房子,而且是最中间的,还外带一间原乡政府的车棚——现已收拾成了伙房。因为深厚的阶级感情,三家平时关系很铁,来人去客三家合一家,共同招待,共同送客,有许多共同的朋友。常常,男人们除老婆不公用外其他东西都公用,女人们除郝逸琴外一个鼻孔出气,可以算得上亲密无间。可是此刻冷先生把肺都咳出喉咙了,连一点动静也没有,似乎两家睡的全是死人。
索性自己到医院跑一趟,也就一二十分钟时间。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情况危急,他这个公公,这个爷爷,这个几十年的老接生婆,这个———是的,不能索性,索性是愣头青的专利,他冷先生少说也拾掇了五十几岁了,不能索性,只有理性,耐性,耐性地在这大杂院(冷先生心里从不叫家属院)里转悠着,试图碰碰运气,或许碰到一个起夜的人。可偏偏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最北面的一间房子里亮着灯光。他急急走到有灯光的门前,刚想伸手敲门,又迟疑了一下,看到门上有铜元大的一个孔,射出一束光。于是低头弯腰向里瞅,看到里面只有一张单人床,床上睡着一个人,一本大书把脸遮得严严的,雪白的像宾馆里的那种被子整齐地盖在胸部,露出一部分黑色的紧身线衣。只有从书上溜出的一缕长发,可以看出是个女的。冷先生到这个大杂院虽然一二十天了,可是很少出门,所以谁谁谁他大概认识,谁家是哪个房子他搞不清楚。他知道,这个女的是个大龄青年,冷雨泉背地里叫她老姑娘,人们当面称她是单身贵族,名叫付萍。这种人脾气肯定很古怪,况且是为生孩子的事张嘴,不是戳人之忌吗?肯定没有结果,于是只好失望地离开了那束希望之光。刚到郝逸琴的门上,又是一声呻吟,似乎比以往的声音更悲切而又更有气无力。冷先生不得不下定决心走回头路,恰在此时,最南边小院的铁门开了,声音很响,冷先生心里一惊,心头一亮,掉头小跑到铁门前,铁门的主人已经出来了。
“老师,请帮帮忙,郝逸琴要生孩子了,冷雨泉去医院很久了还没有回来,麻烦你去催一催,人已经疼得不行了。”冷先生几乎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
铁门小院的主人是司骡先生,本来也没有这小院和铁门,因为在家属院里只有他的房子是私房,是在原乡政府拆除伙房后的空地上盖的,一门三间三室,砖砌门面,双层玻璃窗,在家属院里也算豪华型了。偏偏全院九家半人家的垃圾场又选在了他家门前,一大堆花红柳绿的垃圾和新盖的砖房极不相称,加之司骡是藏族人,诚心诚出了不少麻烦,所以圈起小院成一统,一般很少掺合大杂院中的杂事,特别不和姓冷的人掺和,可现在偏又是姓冷的人找上门来求帮忙,单单又是郝逸琴生孩子。司骡万分地犹豫了一秒钟,爽爽快快地丢下了一个“好”字,消失在月影里。
一会儿,三院长和司骡来了,司骡没有进郝逸琴家的门。冷先生十分感谢了几句,并问看到冷雨泉了没有,司骡没有回答,又去了付萍的房间,叫付萍另叫位女人去给帮帮忙,自己便悄然回到了自家,似乎仅只梦游了一圈。
付萍敲门总是很自然,节奏缓慢,声音响亮,一点不犹豫。她敲响了和校长家的门,校长夫人从紧闭的门缝里冷冷丢出了一句“医生说过,我不能进月房”的话,就又回归到沉寂。付萍又敲响了尕顾家的门,女家长贾思兰从门缝里送出了几分歉意:“呀!真对不起,我听到婴儿落地的第一声哭叫就浑身起鸡皮疙瘩,看到殷红的血浪就头晕,闻到——————”贾思兰故作娇气的广告词似的排比句还没说完,付萍已经转身走了。哼,这些女人们!她没有心思和时间再去想这些女人们怎么了,又敲响了秋荷的门,秋荷二话没说就帮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