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唐僧坐在宝林寺禅堂里挑灯念经,念一会《梁皇水忏》,看一会《孔雀真经》。直到三更时候,才把经书合上,收起来包在行囊里。
正要起身去睡觉,忽然听见门外哗啦啦地风声响,刮起了一阵狂风。
唐僧怕风吹灭了灯,慌忙用褊衫袖子来遮住,灯火却还是左右摇摆,忽明忽暗,房间里显得有些阴森起来。唐僧心里有些害怕,又有些困倦起来,不觉间,伏在经案上打盹。
朦朦胧胧中,听见窗外阴风飕飕,风过后,听到禅堂外面隐隐地有人叫了一声:“师父!”
唐僧抬头一看,门外站着一个人,浑身上下水淋淋地,眼睛里流着泪,口里一声一声地叫着:“师父!师父!”
唐僧正了正身子,强作镇定道:“你是邪灵?还是妖魔?为什么深夜来戏弄我?我告诉你,我是一个光明正大的僧人,我手下有三个徒弟,都是降龙伏虎的英豪,捉妖除魔的壮士。要是被他们看见了你,就会把你碎尸粉骨,化作微尘了。我是慈悲为怀,行个方便,你趁早远远地走了吧,不要上我的禅门来!”
“师父,我不是邪灵,也不是妖魔。”
“那你为什么深夜前来?”
“师父,你仔细看我一眼!”
唐僧仔细一看,呀,只见那人头戴一顶冲天冠,腰系一条碧玉带,身穿一领飞龙舞凤赭黄袍,足踏一双云头绣口无忧履,手里拿着一柄列斗罗星白玉圭:这分明是一副国王打扮!
“你是哪一朝的陛下?”
唐僧诧异地问了一声,不敢失礼,伸手去扶国王。双手到处,却摸了一个空,差点跌倒了,回转身来再看,那国王还是站在原地,原来只是一个虚影,摸不着。
唐僧又问道:“陛下,你是哪里的国王?是不是有人篡位作乱,半夜逃生到这里的?”
那国王两眼垂泪道:“师父啊,我家住在正西方,离这里只有四十里远近,那里有一座城池,叫做乌鸡国。”
“陛下为什么不在城里睡觉,来到了这里做什么?”
“师父啊,我来这里,是因为五年前天降大旱,百姓们颗粒无收,饿死了很多子民。”
饿死了人来找我做什么?要念经超度么?唐僧道:“阿弥陀佛!陛下啊,古人云,国正天心顺。想必是你不慈恤万民,所以遭了天灾?你回去开了粮仓钱库,赈济黎民百姓,痛改前非,老天有眼,自然保你风调雨顺了。”
“师父啊!”国王诉道,“寡人这一生,自问没有作恶。为了抗旱,寡人曾大开了国库,散尽了钱粮,文武百官也停发了俸禄,寡人膳食也停用了荤腥。又仿效大禹治水,与万民同受甘苦,沐浴斋戒,昼夜焚香祈祷。谁曾想,这些都没有用,反倒一连干旱了三年,以至河水干,井水枯,饿殍遍野。
“那时节,正在急难时候,忽然从钟南山来了一个全真道士,能呼风唤雨,点石成金。他先去见了我的文武百官,再来见寡人。寡人当即请他登坛祈祷,果然有灵,他令牌一响,顷刻间就大雨滂沱。寡人只要三尺雨就足了,他说久旱之后,雨少不能润泽,又多下了二寸。求雨之后,寡人为示感谢,与他八拜为交,以兄弟相称……”
唐僧插话道:“这是陛下大喜啊!”
“喜从何来?”
“那个全真道士既然有这样的本事,陛下要雨时,就叫他下雨,要金时,就请他点金。还有什么不满足,要离了王宫来这里?”
国王悠悠地道:“请师父听我再说!寡人与他兄弟相称,同寝同食,倒也过一段安乐时光。到了第二年阳春时候,春光大好,一天,寡人与全真道士一起散步,到御花园里去赏花。走到八角琉璃井边上,他指着井叫我看,只见井中有万道金光发出。他哄寡人到井边看是什么宝贝,寡人趴在井口,伸头往里去瞧,被他从后一推,把寡人扑通一声推下井去,又拿石板盖住了井口,填上了泥土,移了一株芭蕉栽在上面。可怜我啊,就淹死在了井里,已经死去三年了,作了一个落井而死的冤鬼了!”
唐僧一听是鬼,吓得毛骨耸然,又不敢得罪,没奈何,只得和他说话,问道:“陛下,你说这话没有道理。你既然死了三年,那些朝里的文武百官、三宫六院的皇后嫔妃,怎么就不寻找你?”
国王叹了口气:“师父啊,说起他的本事,世间少有!自从害了寡人,他当时在花园里摇身一变,就变做了寡人的模样,没有丝毫差别。现在他坐着我的龙椅,占了我的江山,文武百官都认他为主,三宫皇后、六院嫔妃,都归了他了!”
“陛下,你也太懦弱了。”
“怎么讲?”
“陛下,妖精变作了你的模样,侵占了你的江山,文武百官和后妃们不知道,但是你自己清楚明白。你为什么不去阴司阎王那里去告,把你的屈情申诉申诉?”
国王叹息道:“他神通广大,天上地下的官吏都和他熟。城隍常和他喝酒,龙王都和他有亲,五岳神仙是他的好朋友,十代阎罗是他的把兄弟。我是想告也没有地方告啊!”
“陛下,你在阴司里没有本事告他,又来阳世间找我什么?”
“师父啊,寺门前有护法诸天、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各路神明紧随师父鞍马护佑。我这一点冤魂,原本哪里敢来找你?刚才是被夜游神吹一阵神风把我送进来的。他说我三年水灾该满了,要我来拜请师父相救。他说你手下有一个大徒弟,是齐天大圣,最能降妖除魔。所以我来拜请师父,万望师父慈悲,到我宫里拿住妖魔,让百官后宫辨明正邪。寡人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原来鬼是来求人的,不是来害人的。唐僧松了一口气:“陛下,你来这里是请我徒弟给你去除妖?”
“正是!正是!”
“我徒弟做别的事不行,但要降妖捉怪,正合他意。”唐僧心里安定了许多,“陛下啊,要他捉怪不难,但在情理上恐怕还有一点难办。”
“怎么难办?”
“那妖怪既然神通广大,变得和你一样,满朝文武都认他为主,后宫妃嫔与他情投意合。我徒弟纵然有手段,也不敢轻动干戈。否则朝中说我们欺邦灭国,岂不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我朝中还有人呢。”
“那就好!那就好!想必是一代亲王,在外镇守边疆去了?”
“不是。我本宫有一个太子,是我亲生的储君。”
“那太子想必被妖魔贬了?”
“没有,他还和平常一样,只是这三年来,不准他入后宫,不能和他母后见面。”
“为什么?”
“这是妖怪定下的计策,怕他们母子相见,闲谈中看出了马脚,走漏了消息!”
这有些奇怪,害了父亲,却不害儿子,就不怕儿子报仇吗?唐僧想起自己和他的父亲来,说道:“你的灾难,想必是上天安排的,和我有些相同。当时我父亲也是被人在水里害了性命,我母亲被人霸占,我从小就见不到父母。你的太子也是不能与双亲见面。”
唐僧停了停,又问:“我怎么和太子见面?”
“明天早朝后,他会带着三千人马,出城狩猎,师父就可和他相见。见面后把我的话和他说了,他就信了。”
“他是肉眼凡胎,被妖魔哄骗了,哪天不叫妖魔几声父王?他怎么会信我的话?”
“我留一件信物给你。”
“是什么?”
国王把手中拿着的金镶白玉圭放下:“这个可以为记。”
“为什么?”
“我跌落井里时,这件宝贝随我落下了井底。全真道士虽然变作了我的模样,但是少了这一件宝贝。他在宫中说慌,说是被求雨的道士偷走跑了。我太子看见这玉圭,睹物思人,我的仇就能报了。”
“也好,我就让徒弟给你处理。你要在这里等么?”
“我也不敢等。我还要去央求夜游神再使一阵神风,把我送进皇宫内院里,去托梦给我正宫皇后,叫他母子们合意同心。”
“你快去吧。”
国王磕头拜别,唐僧站起身来去送,不料被椅子绊住了脚,跌了一个跟斗,忽然惊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梦里情形清晰在目,唐僧心中有异,忙出声叫唤:“徒弟!徒弟!”
猪八戒睡得正香,被人叫醒了,一肚子牢骚,嘟哝道:“什么土地土地?当时我做好汉,吃人度日,天天有肉吃,快活得很,偏偏你要出家,叫我们来保护你走路!原来说只做和尚,现在却拿我们做奴才了,白天挑包袱牵马,夜里还要提尿壶!这么晚了不睡觉,又叫徒弟作什么?要解手么?”
唐僧道:“徒弟,我刚才伏在案上打盹,做了一个怪梦。”
孙悟空跳起来道:“师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一怕妖怪,二愁西天路远,三又思念长安,所以夜里梦多。像老孙一点真心,只想着去西方见佛祖,一个梦也没有。”
“徒弟,我这个梦,不是思乡梦。刚才我一合眼,一阵阴风吹起,禅房门外来了一个皇帝,自称是乌鸡国王,浑身湿淋淋的,两眼流泪……”
唐僧把那梦中事情一一说给孙悟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