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行商从北往南匆匆而来,面上的风沙和衣上的尘土昭示着他万里的行程和归乡的急切。建康城遥遥在望,历经数百年风霜的“北门”二字似已清晰可见,游子的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微笑,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通过城门守军的盘查,进得城来,行商却并没有往百姓聚居的东城而去,而是沿着朱雀大道一路疾走,熟悉的气氛扑面而来,穿过熙熙攘攘的小贩和人群,他的脚步在朱雀中街道旁的一座两层竹楼前停了下来,抬头看看门额上草书的“清凉居”字样,行商咧嘴一笑,一步跨进门坎。
迎面而来的是一名双十年华的美丽女子,肌肤白皙细腻,五官小巧精致,一身布衣也难以掩去她清雅的气质。一间普通茶楼里骤然出现如此出众的女子,行商不由一愣。女子见到来客,展颜一笑:“客官请这边坐!您想喝点什么?”
行商一脸错愕,终于放声大嚷:“老鲍!”
清凉居的掌柜自柜台后面伸出脑袋,见到来人,大笑着迎上来:“老邢,你可回京了!什么时候到的?”
老邢笑道:“刚到!一进城就来了清凉居!”说着走到一张桌前坐下,环视一圈四周,长长的舒口气:“这下可终于有到家的感觉了。”
鲍掌柜会意一笑,唤道:“清丫头,快上好茶!”话音刚落,秦清已到了桌前,拎着手中的茶壶一晃,笑道:“来了!”
鲍掌柜笑道:“你这丫头就是机灵。”
秦清替老邢斟完茶,放下点心和茶壶便退了开去,老邢问道:“我说老鲍,你从哪里请来这么一个丫头?以前那个翠儿呢?”
鲍掌柜道:“上个月翠儿就回家生娃去啦,我在门上贴了个招人的告示,第二天清丫头就上了门。”
老邢讶道:“她怎肯在这儿干活?”
鲍掌柜一摊手:“这我可不知道。”说完得意的笑起来:“不过我可是捡到宝了!这丫头聪明伶俐,干活勤快,对客人又热情,她来了之后,我这清凉居的生意可是越来越好,偏偏她还从不提涨工钱的事。”
这边厢鲍掌柜精明的打着如意算盘,那边厢秦清正趴在楼梯上,认真的听大厅正中的宋先生说书。宋先生的口才非凡,在建康城内素有口碑,秦清选择到清凉居做女侍,也便是这个原因。
空难过去已有一个多月,最初的迷茫、震惊、恐慌渐渐淡去,当务之急是弄清楚他们的处境——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相对于书籍的珍稀和昂贵,说书人口中的故事是平民了解历史和现状的最佳途径。
如今秦清已经知道,这是一个平行时空,和她来的那个世界一样,经历了夏商周秦和汉,不同的是,汉惠帝死后吕雉没有再立傀儡,而是自己登基称帝,建国号为鲁。历史从这里走向分叉,其后八百年间,天下分分合合,经历了多次改朝换代。
如今中原呈二分之势,以江水为界,北为慕容,国号赵,建都长安;南为萧氏,国号元,建都建康。两国联姻通商,表面一派和睦,然而时有暗涌,边境常有摩擦。
元朝建国方三十九年,两代天子均是励精图治,与民休息,今年是隆兴二十八年,百姓生活日渐富足,初现繁荣景象。
今日宋先生讲的是燕朝末年,幼帝无知,太后无道,诸王并起讨伐,异姓王萧豫六年征战,终于平定乱世,建立大元的英雄故事,听众喝彩连连,秦清却听得暗暗好笑,这改朝换代的故事,几千年来都是昏君误国,正义之师取而代之,难道就没有别的版本?
正在秦清百无聊赖之时,却听见小赵大声唤道:“清姐,清姐!”小赵是清凉居的另一个堂倌,二十不到的年纪,平日总是咋咋呼呼,秦清被他的叫嚷声吓了一跳,撇着嘴不情不愿的转过头去。
一名青年男子正经过柜台,向秦清走来。男子二十四五的年纪,眉目清俊,着一袭米色的长衫,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温润儒雅之气,令人观之忘俗,然而头顶的布巾下却怪异露出一丛短发,看见秦清的表情,他的唇边漾起一丝温暖的微笑:“清清。”
秦清一怔之后,笑着跑上前去:“李瑜,今天怎么这么早?离下班还有好久呢!”
李瑜微微一笑:“因为我有一个好消息。”
秦清眼珠一转,跳起来:“你找到工作了?”
李瑜轻笑点头:“嗯,在刑部卢侍郎的府里做账房。”
秦清又惊又喜:“真的?”账房工作不同于茶馆女侍,因为要接触到账目银钱,主人通常不会聘用不知根底的新人。
李瑜笑道:“真的,两日之后开始上班。”
秦清开心道:“太好啦!”拉着李瑜走到一张桌前,拖着他坐下:“我去拿好吃的茶和点心来,咱们好好庆祝一下。”说着便往厨房跑去,李瑜看着她轻快的背影,唇边始终含着宠溺的笑意,眼底却难掩淡淡的隐忧。
眼看到了茶馆关门时间,秦清飞快的打扫完店面,收拾好桌椅,同鲍掌柜招呼一声,便同李瑜离开了清凉居,出门向北而去。
一刻钟之后,两人来到了太平街上一间名为“济人堂”的医馆,医馆大门已闭,只留了一个紧急进出的小门,尽管如此依然能够看出这间医馆规模宏大。医馆的大厅左边有四五张案几,乃是白日几位大夫坐堂所用,右边是大药房,密密麻麻的药柜足有数百个之多。正厅之后更有一个大院,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直如大户人家的花园,唯一的区别是苗圃里种的全是各种药草。
秦清笑着跑进后院:“先生!李瑜找到工作了,今晚加菜如何?”
一个布衣葛巾、眉目清癯的中年男子从药草中抬起头来,佯怒道:“你这丫头,每天在我这儿蹭吃蹭喝不算,还变着法儿的要求加菜?”
秦清吐吐舌头,做个鬼脸,男子终于绷不住笑出声来。看到从后面追上来的李瑜,立刻伸手把住他的脉门,几秒之后松开手指,拈须微笑:“看来确已痊愈,无须再有任何担忧。”
秦清欣喜的拉住李瑜的衣袖,回头道:“谢谢先生。”那人笑着摇摇头。
空难之后,秦清与李瑜掉落到建康城外,李瑜头部积血昏迷不醒,秦清忧急万分,背着他四处求助,最终在好心人的帮助下,辗转找到了大夫,然而李瑜的伤却无人能治,即将绝望之时,有人告诉她京城的周济人大夫曾经治好过此类伤势。
抱着一线希望,秦清推着别人遗弃的破旧板车,带着李瑜匆匆赶往建康,半道之上,粒米未进的她抵不住六月的烈日,进入树林暂歇,却无意间在灌木丛发现了一名被毒蛇咬伤、濒临昏迷的中年男子,推己及人,秦清将那人救下,一并带到了济人堂,而这个时候,她才得知,自己救下的正是盛名远播的神医周济人。
冥冥中自有天意,秦清救了周济人,而周济人答应医治李瑜,半月的施针之后,他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半月之间,一老一少朝夕相伴,一个愤世嫉俗一个善解人意,亦师亦友,言谈投契,竟然生出了父女般的情分。
李瑜伤愈之后,两人搬离了济人堂,临别时周济人与秦清依依惜别,送上大堆的瓶瓶罐罐,谁知才到第二日,被土灶熏得目瞪口呆的秦清就再次登门,蹭上了济人堂的饭桌。
席间周济人忍不住叹息:“我说清丫头,你看上去明明像位大家闺秀,为什么琴棋书画样样不通,而且连菜也不会做呢?”
秦清哽住,让她如何解释她其实做得一手好菜,但是却没有用过烧煤的土灶呢?李瑜看她一眼,眼里露出一丝笑意,秦清忿忿的刨了几口饭菜,决定转移话题:“先生,我给您的建议呢,都进行得如何了?”
说到秦清的建议,周济人面上泛起了红光,夹菜的筷子也放了下来:“分科施诊、医护分工都已初步开始实施,药理研究、开班收徒的消息也已放了出去,住馆治疗的竹楼下月开始动工,至于连锁医馆……这个还得缓缓,不在一朝一夕。”
周济人的心神全部被这重大的改革所吸引,早已忘了拿秦清打趣,秦清狡黠的一笑,低头认真吃饭,李瑜看着她,目中却闪过赞许的神色。
饭后李瑜和秦清向周济人告辞,牵手离去,他们的小家就在离济人堂不远的小桥巷,一间小小的院落,只有一间卧室、一间厨房和一个小小的草坪,这是在李瑜昏迷的日子里,秦清用当掉玉镯的银两买来的。虽然秦清从不肯承认,但是那个珍贵的羊脂白玉镯在她的心里的确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可是走进当铺的一刻,她没有犹疑。
卧室虽小,却精细雅致,温馨美丽。李瑜坐在桌前,有一瞬间的走神,虽然转瞬即逝,却没有逃过秦清的眼睛。
秦清的眼里划过一丝心痛,二十多岁便成为美国名校的经济学教授,光环的背后有多少的艰辛和努力,又承载着多少的梦想?不过一转眼的功夫,他要为糊口而奔走,为月薪三两银子的账房职位去竞争,这是多大的落差,她又如何不明白?她一再的为他“庆祝”,本意只想让他宽心,可是这一厢情愿的好意,是不是将他推向更大的失落?
秦清轻轻的走到李瑜身前,低声道:“对不起。”
李瑜一怔,不解的抬起头来,看见她面上的歉意,明白了她的意思,叹息一声:“傻瓜。”伸手揽过她的纤腰,将她抱在怀里。
秦清轻声道:“李瑜,不要难过了。”
李瑜看着她满是担心的小脸,心底涌上暖暖的感动,点头道:“好,不难过。”
秦清一怔,半信半疑的看着他,李瑜忽然露出一丝笑容:“W商学院的高材生都做了茶馆跑堂,我这账房好歹也算是专业人士,对不?”
秦清一愣,晶亮的双眼瞪得滚圆,忿忿的瞪着李瑜,心底的担忧却慢慢淡去。
李瑜温柔的抱着秦清:“清清,你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珍宝,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我们一起努力,将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秦清轻轻的点点头,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嗯,李瑜,我们一起努力。”
看着秦清面上的笑容,李瑜心底最后一丝担忧也渐渐隐去,怀里的女子是自己要用尽一生去珍惜的人,她的笑容便是他的梦想。因此,他早已不再为巨大的落差而彻夜难眠;为此,他不会告诉她,自己之所以能轻易在卢府找到工作,是因为卢府的账房先生频繁的更换着,却又无一例外的狼狈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