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平静的日子匆匆易过,转眼便是中秋。
此时的中秋并没有“团圆”个含义,民间和官府在月夜祭拜月神,祈求月神的保佑;少女们对月祷祝,希望自己像嫦娥仙子一样美丽;文人雅士则相邀品酒赏月,吟诗作赋,享受一年一度的风雅盛事。
但是这个日子对秦清和李瑜来说,却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晚饭之后,秦清和李瑜邀请周济人一同前往秦淮河畔赏月,却被周济人婉拒。
秦清知道周济人的身后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比如当日带着蛇伤却藏于偏僻的灌木之中,比如他年轻时被今上钦点为御医院院判却于五年后突然隐退的奇特往事,比如他异常的憎恶豪强权贵,比如他年逾中年却孑然一身,比如他每日把玩的半块玉佩……
但是周济人不提,秦清从来不问,每个人都有秘密,如同自己和李瑜苦苦隐藏着来历;每个人的心上都有伤口,揭开便会鲜血淋淋,比如自己回避着父亲的一切……在这个特别的月夜,周济人想要独处,秦清不会劝解勉强,她只是静静的替他斟上一杯清酒,默默告辞而去。
秋日的夜空格外明净,明月从天边升起,洒下漫天的银辉,李瑜与秦清沿着街道携手漫步,不知不觉间来到了熟悉的朱雀中街。
在清凉居的斜对面,有一家酒楼,名曰忘忧阁。忘忧阁有三层,一楼大厅散放着上好的红木桌椅,一杯清酒也所费不菲;二楼是装潢精美的雅间,四壁皆挂着名家字画,窗前更设有琴几,随时可唤艺人献曲献唱以助酒兴;而三楼则颇为神秘,专为贵宾而设,普通人千金亦不得入。
忘忧阁是京城最高雅的酒楼,顾客非富即贵,生意虽好却颇为雅静,但是今晚却人头攒动,人声鼎沸,秦清与李瑜相顾纳罕。
打听之下方知今夜冯府包下了忘忧阁,举办中秋诗会,无论贵贱功名,到场之人俱可以月为题写诗作赋,交由当今名士品评,最后胜出者能得到丰厚的奖金。
秦清双眼发亮:“李瑜,头彩有五十两银子啊!咱们去把它赢回来好不好?”李杜的诗句捻上两首应该手到擒来。
李瑜敲敲她的脑袋:“清清,你不会看不出这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当今朝廷势力分为三派,分别以左相程仲、右相沈期和太傅冯瑞呈为首。左相程仲乃两朝元老,为人清廉公正,乃是朝内清流之首;沈期则是追随萧豫征伐天下的开国老臣,其义女沈敏嫁于萧承为皇贵妃,诞下皇长子齐王萧宏与三皇子宁王萧璟;而权势最盛的却要数冯氏一族,大元两代皇帝均娶冯氏女子为后,冯氏男子遍布朝野军中,女子则嫁与多方权贵。沈氏与冯氏多年相争、旗鼓相当,然而近几年沈氏忽然变得低调,冯氏则更加肆无忌惮、气焰熏天。
中秋之后不出半月便是两年一度的秋试,京城考生云集,冯氏此时开办诗会,招揽人才之意昭然若揭。
历来外戚专权的结局不是改朝换代便是满门覆灭,若是不想拿人头换前程,还是远离为妙。秦清满是遗憾的看着诱人的榜单,无奈的点点头,哀叹一声:“好吧,不参加了。”清澈的眼睛可怜巴巴的望向李瑜:“那咱们去看看,可以吧?”
李瑜不由失笑,揉揉她的脑袋:“快进去吧。”
大厅左侧设着长几,上置笔墨纸砚,参赛之人写好诗赋交与一旁的小僮之后,便可到右侧饮酒赏月,大量文人士子在那里结交攀谈,热闹非凡。
秦清拉着李瑜在长桌边来回观看,不到一刻就皱起的眉头,凑到李瑜耳边嘀咕:“这个是什么字,看不明白啊,还有这个……天啊,我这繁体字还得学多久……李瑜,给我翻译翻译吧……”李瑜出身书香世家,久受父母熏陶,对传统文化十分擅长。
李瑜微笑着给秦清一一解释,秦清不时恍然,两人轻声讨论着参赛的诗赋,全然没有留意身旁。
文人们见两人踯躅不去又久不下笔,频频投来奇怪的目光,终于有一人忍不住出言嘲讽:“肚里没有墨水,就不要出来丢人现眼,此乃才子雅士聚会之地!”说完上下打量两人,见李瑜并非身着儒衫且发型奇特,更是一脸鄙夷:“粗陋之人,没的污了此间风雅。”
好好的看热闹,竟无端受辱,眼看一道道轻视的目光投向李瑜,秦清暗暗着恼。
她放开李瑜的手,走到那人面前,偏头斜睨他一眼:“哪里来的酸丁?你可知作文也如品酒,细细品来才知其中真味,一口喝光,那是粗人牛饮。”
秦清再次用眼角瞟瞟那人,面上神情全是不屑:“有的人表面上文思泉涌,下笔如神,其实是才思平庸,语言乏味;真正的才子虽然不紧不慢,却是胸有成竹,落笔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李瑜冲她轻轻摇头,秦清回他一个灿烂的笑容,挤挤眼睛。李瑜见她一脸不善,兴味盎然,哪还可能罢手?只得宠溺的笑笑——秦清一向是不肯吃亏的,何况那人侮辱的是他?
这边秦清已经伸出两根指头捻起那人的诗稿,曼声朗诵了一遍,周围众人纷纷点头,有人的目光里已是明显的幸灾乐祸。
果然有点墨水,难怪这么嚣张……秦清心里如是想着,嘴里却啧啧两声:“这就是大作?唉,真真让我替你脸红。庄稼汉胡诌两句也比你这强……这种水平也来现世?!”
那人原本得意的脸孔涨得通红:“哪里来的野丫头,如此大言不惭……”话还没有说完,忽闻秦清喝道:“纸笔拿来!”声音不大,气势十足。
对方一愣:“什么?”旁边的僮儿已经递上了纸笔。
僮儿的工作原本只是负责收起答卷交呈评审,并不负责伺候纸笔,冯家的人出得府来,没人胆敢支使。
但是这僮儿也就是十四五岁,正是好热闹的年纪,这里的争执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秦清乍然一喝,他便条件反射一般的照做了,等到秦清结果纸笔,方才反应过来。僮儿心中正暗悔不已,却见秦清对他灿然一笑,柔声说道:“谢谢小哥!”少年的一腔懊恼又烟消云散了。
蘸上笔墨,秦清在纸上书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字迹勉强算是端正,但旁边的文人们已收起了轻蔑的神情。
秦清眼珠一转,轻轻一笑,转头对李瑜娇声说道:“写了几句,便才思枯竭,无以为继,还是相公来帮我续上,好不好?”不待李瑜推辞,一把将笔塞进他手里。
李瑜无奈的笑笑,只得上前将这首李白的千古名句补全“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他的字清新隽永、柔和大气,和秦清的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四周静了一会,文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秦清不由腹诽:这些酸文人真不爽快!忽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大声赞道:“好字!好诗!”
秦清转过头去,一个年轻公子站在他们身侧,约莫二十三四的年纪,长身而立,面若冠玉,丰神俊朗,举止间意态潇洒,风采飒然,眉目间一股疏狂不羁之气。大厅里突然出现这样一个人物,四周一下子鸦雀无声。
秦清挑眉看着他,公子笑着补充:“一半是好字,整首都是好诗!”李瑜和秦清都笑了起来。
那公子将诗细读一遍,再次赞道:“在下生平读过的咏月诗无一能出其右!”对二人拱手一礼,率然笑道:“二位风采出众,文思不凡,皆为在下平生仅见。方才本是勉强前来,此刻却是庆幸不已!得以结识二位,实乃意外之喜。”
李瑜回礼道:“公子谬赞,在下愧不敢当!”
那群文人讨了无趣,灰溜溜的散去,秦清笑着解释:“其实那诗是我们家乡一个诗人所作,我一时愤慨偷来用了,相公本不愿与人相争,却被我强拉下水。诗词一途,我确是一窍不通的。”
她知道李瑜不愿掠人之美,又不愿让她尴尬,故此主动坦承实情。没想到那公子目光一亮,非但没有露出鄙夷之色,反而拍手赞道:“此事本来无人能知,夫人却坦诚相告,足见磊落之心,令在下刮目相看!”
两人见他风采出众且毫无世俗之见,也不由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意,正待问名结交,一个女子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两个年轻女子从门外走入,前面一人容貌美丽,衣饰华贵,显然是名门闺秀,缓缓步入大厅,文人士子纷纷流露出惊艳的目光。后面那位少女却做丫鬟打扮,一眼见到与李瑜秦清说话的公子,当即跑上前来,抱怨道:“沈公子,你怎么走这么快,也不陪着我家小姐!”
那沈公子眉头微不可见的一皱:“是在下失礼了,还请何小姐不要怪罪。”
被唤作“何小姐”的美貌少女娇羞一笑:“哪里,是妾身心慕这里众位才子名士,坚持前来,失礼于公子。”
说完眼神在厅内轻轻一转,目光定在那首<<月下独酌>>之上,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不知此诗是哪位公子所作?”
厅中无人应声,但众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看向秦清和李瑜,何小姐顺着旁人的眼光望去,目光落到李瑜身上,只见他立如芝兰玉树,出尘脱俗;眉目俊雅,浅笑温润。何小姐只觉得两颊微微发烫,她拿如水的目光深深望住李瑜,眼中有两分询问,却有三分羞涩,五分期待。
李瑜礼貌的一笑,正待解释,却听那沈公子朗声道:“正是这位公子适才随性之作!”说完迅速冲李瑜眨一眨眼,李瑜一愣住了口,何小姐眼望住他,更是面如红霞,眼波盈盈,过了好一会儿,才娇羞的问道:“不知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李瑜隐隐觉得有些不妥,犹豫着没有答话,秦清却早已看出端倪,此时轻轻靠向李瑜,对何小姐笑道:“此诗后半段是相公所做,前半段却是我胡诌的。一时戏作,难等大雅之堂,让何小姐见笑了。"
何小姐神情一滞,这才注意到李瑜身旁还有一名女子。见她巧笑嫣然,与李瑜神情亲密,而李瑜专注的凝视着她,目光中柔情一片,完全容不下旁人,心下猛的一沉,脸色瞬间苍白,遮掩的低下头去。
秦清趁机狠狠瞪了沈公子一眼。收到她这个眼神,沈公子一怔,随即恍然失笑。
那何小姐的丫鬟素知她的心事,见状机灵的转向沈公子:“既然到了此间,不如也请沈公子赋诗一首,让小姐品评,可好?”
沈公子神色自如,拊掌称好:“何小姐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在下能得何小姐指点,自是求之不得。”说罢走到几前,握笔提腕,凝神静思。
片刻之后,沈公子似有所得,低头一笑,书道:“秋空出明月,皎如白玉盘。”笔走龙蛇,字如其人,潇洒飘逸翩然欲飞。何小姐的面色恢复少许,微微露出赞赏之色。
谁知此时沈公子却突然停下笔,皱眉苦思起来,在众人又是期待又是疑惑的目光中犹豫半晌,才终于下笔续道:“美人如嫦娥,吾愿做吴刚”。
李瑜的身体轻轻一抖,秦清暗中笑破肚皮。
何小姐脸色涨红,说不出话来,那丫鬟禁不住喝道:“韵律不通、文字粗俗、内容无礼!难怪别人都说沈府公子......”
“画儿!”何小姐出声喝止,指尖微微发抖,转向沈公子道:“妾身忽感身体不适,可否容我先行告辞?”
沈公子一脸讶然:“小姐身体有恙?在下立即送小姐回府!”
“公子不必多礼……”
“在下怎能让小姐独自回府?”沈公子坚持道,态度极其殷勤。
何小姐不再言语,欲说还休的看了李瑜一眼,轻轻福了一福,匆匆离去。沈公子冲他们一抱拳:“实在抱歉,在下今日只能先行告辞,后会有期!”说完匆匆追了出去。
待他们人影不见,秦清才“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李瑜摇头叹笑:“原来古人也有相亲之苦。”
小小的插曲总算结束,冯府小僮走过来恭谨的说道:“请二位在作品上署上姓名,以便呈交评审。”秦清微微一笑:“我们不过是和那个酸丁开个玩笑,给小哥添麻烦了,真是对不住。”说完从案上拿起诗稿,同李瑜相视一笑,飘然而去。
回到家中已是亥时,两人却没有丝毫睡意,秦清欲拉李瑜坐在草地上闲聊,李瑜却笑道:“闭上眼睛!我有礼物送给你。”
秦清疑惑的看他一眼,乖乖的闭上眼睛。耳听着李瑜好像进房一趟,将什么东西捧回了她面前,轻声说道:“好啦,看看喜不喜欢?”
秦清缓缓睁开眼睛,一个印着“中秋快乐”的月饼出现在她的眼前,不由低呼:“月饼!怎么来的?!”
李瑜柔声道:“没有月饼,怎么能算中秋?第一次自己做月饼,做的不好,你会不会不喜欢?”
秦清使劲摇头:“不会!我喜欢,当然喜欢!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她欢笑着扑上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以后每年我都要吃你做的月饼!”李瑜紧紧的回抱她:“好!今后每年我都做给你吃!”
两个人笑着坐在院里的草地上,一边吃着月饼,一边闲聊。秦清絮絮的说着各种各样的话题,天南海北、奇闻轶事,似乎永远也说不完。李瑜静静的听着,不发一言,目光中全是心痛和怜惜。
秦清终于累了,慢慢的沉默下来,好久之后轻声问道:“李瑜,你想家吗?伯父伯母一定以为你死了,他们该有多伤心啊?”
李瑜微笑着望着天边的明月:“我很想他们,很内疚不能再陪伴他们……可是我相信他们会过得很好,他们都是豁达乐观的人,彼此深爱,弟弟又那么懂事。他们一定希望我在另一个世界好好生活,不要为他们担心。”
秦清神情黯然,低声道:“是啊,伯父伯母会很好的!”
李瑜轻声道:“清清,秦伯父也会好起来的,他一定知道你会原谅他。”
秦清浑身一震,忽然笑起来:“是吗?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要原谅他呢!我就这样离开了,他永远都不会再心安,也许这是他应得的一辈子的惩罚……”她的声音变得凄迷而飘渺:“可是,为什么却我这么难受呢?”
她清澈的眸子里一片惶惑沉痛,点点水光让李瑜的心也揪了起来:“清清,别想了,都已经过去了……”
秦清将头深深的迈进臂弯,一动不动。良久之后,轻轻的抬起头来,展颜一笑:“李瑜,我跳舞给你看吧!”
秦清站起身来,慢慢走到院中,舞动衣袖轻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伴着浅吟低唱,翩然起舞。她的脚步轻盈,若蜻蜓戏水,又若月中仙子临波而来;腰肢款摆,若春风拂柳,又若微风过处湖水柔波;衣袂翻飞,若蝶戏花丛,又若烟花绽放刹那辉煌。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歌停舞毕,秦清依然站在院中,一动不动的望着天边的满月。月华似水,洒在她白玉般的脸上,两行清泪无声而下,她低声呢喃:“千里共婵娟……似乎也做不到了呢。”
李瑜走过去,伸出双臂轻轻的抱住了她。在这个无比熟悉的包容一切的怀抱里,秦清失声痛哭,泪如雨下。
李瑜在她的耳边柔声说道:“那些都过去了,清清!从我们来到这个世界起,就都过去了。佛语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我们大难不死,来到这里,就是新生。从此以后,这就是我们的世界,我们新的生命就从这里开始。可是有一件事没有变:我们还有彼此。清清,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秦清的哭声渐渐低下去,终至消失。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紧紧的紧紧的抱着李瑜——他是她最亲最亲的人,这个怀抱,就是她永远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