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宁王到吴郡赴任已近一月。秦清的内伤不重,已经痊愈,背上的伤口也多已结痂脱落。五月春guang正好,园里百花盛开争奇斗艳,萧璟推了所有应酬,携秦清遍赏苏州山水,完全一副闲散亲王模样。都督之职形同虚设,吴地的军政事务依旧由吴郡刺史代理。
这日萧璟与秦清泛舟湖上,春日的微风拂过脸庞,直让人心旷神怡,只盼时间停留在这个瞬间,暖阳、和风、波光便是整个世界,那么一切该是多么美好,无忧无虑?秦清缓缓的闭上双眼,阳光照得面颊暖洋洋的。耳边只有轻轻的木浆划过湖水的声音,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已消失,只剩下她和一叶扁舟。
耳畔似乎响起爸爸低沉的声音:“清清,别玩那浆!你拿不动!”
妈妈含笑看过来:“哲诚,就让孩子玩玩吧,小孩子都好奇。”
小小的李瑜跑过来:“叔叔,你让清清玩吧,我看着她!”
小秦清肉乎乎的手抓着李瑜的衣角:“就是就是,瑜哥哥,我们一起划船!”
李叔姜姨在旁边轻笑:“这俩孩子……”
爸爸也笑起来:“要不以后清清给你们做媳妇儿吧,只要你们不嫌她捣蛋!”
小李瑜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天使一样的小秦清,小小女孩儿已经脆生生的嚷起来:“好啊,好啊,做媳妇儿做媳妇儿!”四个大人笑做一团。
小秦清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茫然的望着小李瑜:“瑜哥哥,他们为甚们笑我?媳妇儿是什么?”
耳边似乎还萦绕着那愉悦的笑声,秦清轻叹,那是多么美好的岁月啊!她缓缓张开眼睛,看着木浆一下下在湖面上激起水花,涟漪一圈一圈向远处荡开去……瑜哥哥,你现在在哪儿啊?
当初谢广林欲派人去小院搜人,被冯思昭阻止,他以己度人,认为李瑜会独自逃走。在他的头脑里,没有男子会宁愿自己受辱也不肯让爱人涉险,所以他永远也不会想到秦清需要药晕李瑜,才能让他不能阻拦自己被他们带走。
当初买下小院的时候,秦清便知道卧室的一角有一个地窖,里面颇为宽敞。不过对于他们来说,却根本不知道有什么用,而且秦清一想到房间里有个黑咕隆咚的大洞,就觉得碜得慌。所以她径直买了块毯子往入口上一扔,再将衣柜往那儿一摆,终于将那块难看的“狗皮膏药”给解决了。
世子府的恶奴在城外掘地三尺的时候,李瑜正静静的躺在那个地窖里。秦清被送入宁王府的那天晚上,周济人带着方明,悄悄的摸回小院,将李瑜从后门背进了济人堂。经过他白天的一番发作,谢广林虽然没来道歉,可他的人也不敢靠近济人堂,因此这一切都很顺利。
方明将李瑜从地窖里背出来的时候,李瑜的手脚上都绑着被单,周济人也不禁怔了一下。秦清再三叮嘱说一定不能让李瑜醒过来,否则李瑜一定不会放任她引走谢广林的人,想到小两口平时的恩爱,李瑜对秦清的百般呵护,周济人点头答应了。可是看着眼前的情形让他皱了皱眉:秦清会不会太紧张了?
有一个瞬间,周济人想将李瑜弄醒问一问,可是他立即想起秦清郑重的请托和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决定信守自己对她的承诺。那个聪明的丫头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和计划吧?
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多心让她功亏一篑,让小两口陷入险境——周济人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常常笑嘻嘻的嚷着不会“舍已为人”的丫头在决定牺牲自己的时候,会表现得那么坦然和淡定,连他那一双看尽世情的老眼也被她的微笑骗过。
到第二天傍晚,谢广林派出去的家丁先后回到建康,战战兢兢的禀告说搜寻无果。谢广林那时候刚得了紫绡,心情正是大好,一挥手便让他们退下了,一干人等都有太阳打西边出来的错觉。
第三天一早,济人堂的方明驾着一辆马车出城往南而去。他跟城门的守兵解释说,这是一个远来求医的年轻人,病情已经积重难返,周大夫体谅他不愿客死异乡的心情,因此让小徒送他还乡。马车已经远去,守兵们还在感叹周神医仁义过人。
方明赶着马车走了一天的路,大约还有一个时辰天就要黑了,前方有一座小小的寺庙。谢广林的人完全没有追来,看来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再往前走不知道多远才有村镇,方明略一思索,决定去寺庙先借宿一晚,第二日再继续上路。
寺里的僧人对他稍加询问,便带到了客房。寺庙不大,客房只有五间,四间都已住了人,方明背着李瑜住进了剩下的一间。他将李瑜在床上放好,心下有些犹豫。
说起来出事也已经几天了,秦清说不定已经甩掉了谢广林的人,真的有必要让李瑜一直昏睡到余杭吗?昏睡的人只能进些粥水,始终对身体不好。不过师傅说他承诺了秦清,所以一定要照做……方明叹口气,从怀里摸出师傅特制的迷药,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拔下瓶塞,凑到李瑜跟前。由于他心中犹豫,因此药瓶只停留了片刻,便收了回来。
方明做这件事的时候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心下光明正大,完全没想过这番作为落在别人眼里会造成什么误解。因此他没有关上窗户,也没有左顾右盼——偏偏这些行为真的被一个女子看见了。
院子最里面的一间客房住的是两个女子,户部侍郎何辅的嫡女何窈和她的贴身婢女画儿。
当年何辅只是一介书生,何窈的祖父史廉是地方官吏,他赏识何辅的才华,将爱女玉娥下嫁于他。何辅科举及第在朝为官,开始嫌弃妻子,史氏只有何窈一女,何辅便以史氏无子为由收纳妾室,但念及丈人知遇之恩总算稍加收敛。
后来史廉病故,何辅再无顾忌,广纳美妾,冷落原配母女。虽然他碍于悠悠众口不敢休妻,但史玉娥性格柔弱,空担主母之名,在府中却饱受欺负,最终她忍无可忍,避去开善寺吃斋念佛,何窈在府中更是没有地位。
史玉娥之兄史迁在吴郡担任司马一职,他怜惜何窈母女遭遇,前些日写信邀请何窈到吴郡做客。司马一职并无太多实权,何辅本欲不允,何窈却苦苦哀求,加上宠妾的耳边风,便派了一个车夫将何窈主仆送到吴郡。这日,她们便在这个寺庙借宿。
何窈正坐在客房的桌边出神,画儿突然跑进来,小心的关上门窗。何窈一愣:“画儿,怎么了?”
画儿悄声道:“小姐,你猜我见到谁了?”
何窈奇道:“在这个庙里?是谁?
画儿神秘的:“就是中秋诗会上那个公子!”
何窈一哂:“那个沈公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提也罢!”
画儿得意的摇头:“不对。”
何窈眼睛一亮:“难道……”
画儿笑道:“正是写那首好诗的公子!”
何窈面上一喜,随即神色黯淡下去。那日诗会之后,何窈回到家中,将那首诗默了下来,不时拿出来轻诵几句。那首《月下独酌》被她重抄了不下百遍,却总是无法满意,恐怕她自己都没有发觉,要怎样才会满意——是不是要像那日看到的后半首的字那样,才完美?
那是一个通讯落后的时代,萍水相逢、擦肩而过,很可能便永不得再见一面,没有经历过的人很难想像,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就是这种感觉,在何窈心中越来越强烈,几乎让她坐立不安。
何窈没有想过自己的心思到底是什么,她知道他已有爱妻,但她就是想再看看那隽永的身影,那如水的面容,那温柔的双眸——即使那片深情的目光望的不是她;她想再看看他的字,至少是一首完整的诗;她想听他多说几句话,那天的几个字实在不够……
现在画儿告诉她他就在寺里!只要踏出房门,或许就可以再看到他,而不再是一遍又一遍的想像!宁静的芳心卷起滔天巨浪。可是——何窈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如花的笑靥,她的神情黯淡下来。
画儿从小和她一起长大,名为主仆,亲如姐妹,如何不了解她的心思:“那位公子是被另一个男人背进来的,昏迷不醒——我看到那个背他的那个人给他闻一个东西,我猜可能是迷药……”何窈全身一震,猛的抬起头来。
晚间,僧人给各房间送来斋饭。方明跟送饭的小沙弥求恳道:“小师傅,我朋友生病了,昏迷不醒,吃不下去米饭,小师傅能不能帮他熬点菜粥?”随即递过一锭碎银:“一点点香油钱,不要嫌弃!”那小沙弥点点头:“好吧。不过熬粥比较费时,晚间我再送来。”
小沙弥走后,方明关上门窗,替李瑜清洗伤口,涂好伤药。在房里坐了一会,他觉得有些内急,便去了茅房。方明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全暗,屋内还未点灯,推开房门,里面漆黑一片。后脑突然一痛,他便昏了过去。
画儿抖抖嗦嗦的扔下石头,探探方明鼻息,松了一口气。主仆二人拿出准备好的布条,将方明绑起来,丢在桌边,然后将李瑜合力抬回了自己房间。锁好门窗,在灯下看着李瑜温润俊美的脸,何窈如在梦中。忽然想起现在已是夜晚,自己竟然和一个男子在一间屋里,还要度过漫漫长夜,何窈的脸上浮起两朵红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