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艳阳洒在朱雀大街上,将面前这座尚算朴素的官宅,映射得满目辉煌。朱红门楼上书“大将军府”,四字在日照下灼灼生辉,令来往的过客不敢抬头直视。府前不是寻常见的石狮,而是一对汉白玉雕成的貔貅。两只瑞兽伴着一只石墩,静静立在正门前。
昔日的少年早已敛了剑锋,在信京城中一坐就是如许年,黑墨发丝间渐渐冒出了点点星白,只有拿着表陈的双手与挺直的背,还是那般沉稳有力。
人人敬畏的柱国将军,此时却有些彷徨走神。手中表章,已经半日没有翻动一页了。
江将军育有一子两女。次女是故妻所出,名唤江蓝,八岁时他送江蓝去自己的师门习艺。
半月前,山中有人来信,说江蓝不知何故跌入水中受了伤,他立即派人去了白鹭山,把还在昏迷的女儿接回了信京。没想到她昏迷几日醒过来后,好似换了个人。整个人性情大变。
他对自己已故的原配夫人没有任何感情,连带的也对这个女儿不怎么上心。送她去自己师弟那里,是出于一种对家庭,还有自己矛盾感情的妥协。至于她以后长大以后、出山了,终要回府的时候再怎么处理这感情与关系,他在送她离家时则是抱着拖一天是一天的想法。反正,还有三五年光景呢。
但这次的意外,让他本来细心规划与维护的家庭秩序遇到了前所未有的运作瓶颈。比之她母亲在世时还尤有过之。
原本江将军想,如果不是自己送她去白鹭山,她就不会出事。所以他决心纠正自己逃避的行为,从此往后不敢说细心教导她成长,但至少不再随便将她打发出府,托付他人。
不过,这次他显然失算了。
以前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女儿,醒来后变得牙尖嘴利不说,还处处不服自己的管教,动辄犟嘴。
让她问安主母,也就是李将军扶正的原侧妻,她反问说:一没生过她,二又不准备养她,这算哪门子娘亲?
更有甚者,她还对自己父亲为她制定的各种教习内容嗤之以鼻。自己提交一份“必修课”清单。江将军当然对她的行为置若罔闻,照着长子长女那般,给她单独聘请了西席。结果,总上不到两天课,先生就会被她气跑。眼看,他就快架不住夫子们不断的告罪请辞与频繁更换了。
“老爷!”
他被熟悉的语气惊了一跳,半天未落下的狼毫笔在宣纸上摁出一抹干涩的黑点。
门外是管家苦瓜似的脸,他后面还站着一个满脸愤懑的人。
这代表又一个夫子要走了,他又要去寻新夫子了!可,还有人敢来吗?
第一个请辞的夫子是京城小有名气的儒者,他要求离开的原因是:学生远儒家而亲法家,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
第二个夫子离开的理由是:鄙人才疏学浅,实不能堪任将军府西席。将军追问了半天,才糊里糊涂的听他说一个农夫带了一群动物要去坐船,他听来听去,连题目都没怎么明白。
将军送走他,花了数日才请来第三位,听说此人能思善辨。结果依然隔日便求去了。原来自己的女儿又给人考了试,张三李四分大饼,都怕对方多而自己少,怎样能协调他们的矛盾?
夫子说尽量取圆些的,然后将之折叠切取一人一半。她说:错,这饼是一边摊厚了一边碾薄的。
夫子说那用称称出重量然后切成几块,让两人的饼重量相当。她说:不行,张三李四都只吃整片儿的,切的碎巴了他们就不要了……
……
听的将军自己都好奇了,也不顾先生的面子张口问那到底该怎么分?这先生倒也不在意,语带赞赏揭晓答案:先切的后取,先取的不切。
将军听了,久久无语,半天才说句:再找新先生,我就不信没人能折服她!
但新先生依然在不停的流失中……
第三位……
一只狗自生下来就不爱干净不洗澡,但它从来不生跳蚤,何故?
第四位,第五位……李将军干脆不听先生们请辞的理由了。
今天请辞的是第六位还是第七位?他想想,还是觉得有必要再了解了解情况。
管家客气的送走新先生,小跑到主家面前道:这夫子看来辞了也罢,学问是不怎么样!
将军扬起眉,不知道家仆此言何出。
管家立刻绘声绘色说了新新夫子的故事。原来新新夫子也听闻了一些将军府的传言,一开课便牢牢把握住主动权,一心要考倒自己的学生。可学生也提了个要求,先生考她一题,他自己也要应答一题。
第一道对对子,学生输了。但第二题以昨夜秋雨为题赋诗时,先生却输了。
将军习惯性的挑眉,心中十分奇怪。往日江蓝都是以千奇百怪的问题刁难别人,今天怎么师出大道了?她那点墨水还能瞒去自己么。
拔腿便往次女的院子去了。
才进梅园的拱门,就远远看见一个小姑娘端端正正的坐在亭子里,手不释卷。
他走到案几前,拈起桌上的纸张:君问归期未有期,鹭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鹭山夜雨时。
“这是谁写的?”他头也不抬地问。
江蓝这才注意到亭子里多出一个人来。她站起来,朝自己父亲露齿一笑:“父亲好眼力,先生可是满心以为是我这个才女所作呢。”她眨眨眼,辩解说:“这是我在白鹭山的时候,偶然翻出的一本手迹上写的。嗯,那个字体有点像是师父的。”
江将军不说话了,师弟的才华,他自是知道。
怎么安置这个女儿,真成了一个困扰他的难题。
一个丫头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着里面,江蓝转眼看见,脸色有些不悦,把书卷掷到了案上。
“来找人就找人,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江将军不回头,看女儿突然冷淡的脸色便知道是他夫人那房的。他皱眉,准备说点什么但看着江蓝了然中透着讥诮的眸光,他心中原本升起的浅浅的愧疚立时被彻底蒸发完毕。
“我还当这里真没有配教导你的先生呢!你这是虚心求学嘛?都别给我折腾了!明日开始,你去和情儿一起上课。”他瞪眼制止江蓝的抗议,赘述道:“别想着给我添乱,要么你不去,去了就得规规矩矩!敢闹事我把你交给你母亲管教!”
江蓝仰靠着凉亭的廊柱上,目视他离开。空气里漂浮着雨后的泥土气息,清醒的味道加上头顶那片湛蓝似梦的天空,却让人升起了浅浅的惆怅。也许她不像记忆中的那个自己那样憎恨李氏与其子女,但,这并不代表她能轻易接受身处的环境。
也不了解江明道到底对自己有何打算,反正她是不准备循规蹈矩。
当下站起,强提兴致,对春丫说出去转转。
春丫应声点头,高兴的来收案几上的纸笔书本。她本生性活泼,以前多被江蓝责备。如今看见小主人变了性情,不禁满心欢喜,整日没少给江蓝的恶作剧出谋划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