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渐深,皮毛生意慢慢兴旺起来。梁都信京靠近左城门不远,有家颇有规模的酒家,门前行人迎来送往,络绎不绝。江蓝坐在二楼临窗,俯瞰大街上如织的行人,不时和春丫闲聊玩笑。斯条慢理地用完饭,一杯杯的续茶。
其实口舌厉害,姿态强势还是有好处的,最起码,她坐在这里喝茶就是这半月的成果。
她胡思乱想的当口,店里来了一群人高马大的壮汉。服饰甚是华丽,看样子是燕地的人。那店家正在犯嘀咕。刚才在楼下为其他几个人引路的大汉应该是仆佣,可就爬了一层楼的功夫,他就分不清客人们谁是东家谁是跟班了。别小看这,往往关系到他这个跑堂明天能不能继续干下去。
“小二,老规矩!”
楼梯口噔噔上来两个人,前面是位世家公子打扮的玉面少年,肤色比一般男子略白,头戴银箍,顶撮一只珊瑚珠,珠子如拇指般大小,煞是显眼。刚才的话似乎是他说的,因为后面那个青衣饰剑的年轻人说话的声音明显比刚才的嗓音粗噶些:“小二,赶紧的!”
小二哈腰堆笑上前,把这常来常往的熟客迎了。将之引到江蓝前面仅有的一桌靠窗座位上。
这下先上来的那群北客不干了,纷纷叫嚣说凭什么先招待后来的两个毛孩子。吵嚷声引来了掌柜,他劈头骂了小二一顿,转身恭请一行人去三楼的雅间。
“不,我们就要一进来看中的那张桌子。”这人一手戴了三个硕大的宝石戒指,带着明显的北方口音。食指一指那两个少年坐的地方。
他手指的少年原本正看向窗外,听见他那独特的嗓音,下意识转头一撇。恰好看见他指着自己,心中不快,便冷嗤了一声。
大汉不高兴了,被一个毛没长全的小子瞧不上也实在是太丢份了。掌柜一把拖住他手臂,技巧地使劲拗着他又显得热情客气,伸手向楼上比划说客官上楼上楼,您和一个小爷有什么好争的。我送您几位雅间坐,您这样贵气的官人怎么能不到我们楼上看看,我们这楼上可是有梁地不少才子的墨迹。要不,给您沏杯茶,您也好回去品评咱们南边才子的书画。
几位大汉你望我我望你,掌柜说话连珠炮似,他们都还没表达完自己的意见,但一听这捧的,满意!上楼!抬脚就要走。
嗤——
有人存心和掌柜过不去,慢悠悠说:“品评书画?就这几个穿衣的山猴?”
看来那个公子的近侍对这几人不识好歹的行径很是不满,他变声期的嗓子慢慢说出的话独有一种叫人无法忍受的轻贱。
江蓝看着掌柜难堪又要故作安然的脸,眉毛鼻子因为辛苦的隐忍都移了位,一个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这一下,火上浇油。
连刚才不怎么理睬这番闹剧的少年都抬眼看了江蓝。他就坐在江蓝的对面。
掌柜被大汉一下甩开,哎哟一声倒在地上,还没爬起来就见推他的紫袍汉子身后蹿出一个人,一把揪住那个变声的青衣少年:“小崽子!我看你是活腻味了!”,伸手就要掴。
“看看你周围!”
大汉闻言转头一看,整个大厅里的人都望着这边。有些人见他回头看,立刻低头吃菜装作一副不关心的样子。他们使团更是已经被几个神色不善的人包围了起来。
“动你小爷试试!”青衣少年见抓住他的胡子大汉转头向紫袍的人用眼神问询,更加得意的挑衅。
紫袍人哈哈一笑,他这一出声立刻扫尽刚进店时满身的土包子味道,显出北方人的豪气来。“巴萨,亏你是我们穆尔泰部的千夫长呢,连个娃娃你也制不得!”说完,一搂手拽过旁边虎视眈眈的青皮打手:“像这种不知好歹的娃娃,就要让他知道是嘴皮子硬还是拳头硬。”
这个紫衣的人一动手,余人立刻将长袍往腰里一塞,和那群围着他们的人乒乒乓乓的火并起来。
江蓝拉着春丫躲到一边,怎么也不肯立刻就走。那个不说话的公子看着斯文,动起手来却是拼命。一只板凳腿被他卡吧一声掰下来,抡的虎虎生风。把那些个什么穆尔泰的人砸的嗷嗷叫。身边的青衣少年也哗一声拔出剑来,可惜他那不过是件装饰品,没几下就掉了链子,往梨木桌上使劲一砍,嘎嘣一下断了。他被这变故弄傻了,掷了断剑口里骂说:“王二你敢骗我!”拳头抡起来就往面前的壮汉砸过去。|
很快战场就开始一边倒,刚才围了人家的几个人早就横在了地上,只剩下那主仆两个死撑着。如果不是这几个北方汉子太厉害,店里看热闹的人也想捋袖子一起上。几个北汉也敢欺负我信京的人。
紫袍人一脚踹翻青衣少年,用靴子点着他的脸,眼却斜着看向旁边被摁倒在地上的小公子:“服不服?”
青衣少年使劲挣扎,目咨欲裂。
“呸!北蛮子!”公子啐了一口骂道,眼里要喷出火来。
“官差来了!官差来了!”楼下似乎是掌柜喊来了官差。
和官差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白面的小生,算得上端正的长相再配上华衣金饰,颇有一副贵公子派头。只是那幸灾乐祸的嘴脸让人看了十分讨厌。他领着一干随从,用折扇指着被人踩在脚底的那少年,笑的直不起腰来:“阿呀呀——好一个安泰侯小侯爷!你,你,哈哈,你也有今天啊。啧啧,这姿势真是熊啊!”
“林道庆,狗嘴吐不出象牙!”
“别恼羞成怒啊,我知道你牙尖嘴利。哦,对不起,我突然明白你为什么特别崇拜你那个负心汉姑父了,谁叫你是只七月半的鸭子就靠一张嘴呢。你那姑父,倒是实打实的好功夫。”“你就是为这个去天天扒人家的墙,然后被安泰候吊起来打的吧?”
他蹲在已经坐起来的少年对面,笑嘻嘻的边说边上下打量他满身的伤。
连岳听了这几句话,眼瞪的铜铃一样。咬牙切齿地看着对面的林道庆,昂着脖子却不说话。
江蓝和春丫互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眼里看到了惊讶。不是惊讶此人小侯爷的身份,而是因为他居然是安泰候的嫡子连岳,百姓盛传的京城一“恶”。
安泰候连横袭爵后并非只挂闲职,他可是朝廷的一位实权人物。虽说江将军勇冠三军,但他麾下都是各地边防队伍。拱卫京都的禁军虎卫营就由安泰候统领。在京城,只有京都驻军赤字军统领与他分庭抗礼。这两人,可谓是京城防卫的双士。刚才讥笑小侯爷连岳的,毫无疑问,便是赤字军统领林文成大人的爱子了。
这两对父子很是有趣,大的是双士,小的是双恶。
但让江蓝惊讶又兴奋的是这人是连岳啊!她回将军府只从春丫那听来一点巴巴的消息,她亲娘,也就是已故的将军夫人是老安泰候的幺女,现安泰候连横的妹子。
这个连岳,可不是她表兄弟么。
而那边的官差捕快们也认出了连岳,尴尬的看林道庆挖苦小侯爷。总捕头看那几个蛮子衣饰华贵,估摸着是常常跑商的人。便想好言规劝几句,和稀泥把闹事的人赶散了。这还是看在他们身手不俗的份上,若换作平常时候,早就一把枷锁套上先牵去官衙里吃两天牢饭再说。
没想到他话才说了一半,那紫袍蛮汉子鼻孔朝天冷嗤一声,说这就是你们号称礼仪之邦的梁国待客之道?我们穆尔泰部有心来朝梁,却要先进大理寺见见你们寺卿?等我见了你们李宰相,我真是要好好问问。当初可没听他说约定里有这一条。
在场的人都是一惊,他这么一说,人们都想起来前些时间梁国与燕国旧部盟约的事。原来这几个口口声声自称来自穆尔泰的人就是盟约部落的来使。
总捕头向手下耳语了几句,那人飞快的跑了。没多久京都知府就和礼部的大人一起来迎使了。连岳暂时被人遗忘在一边,趁着混乱的时候便偷偷离开了。江蓝也在刚才仪仗过来时被请出了酒店外,直懊恼什么时候才能再看见连岳。
一场闹剧总算落幕了。梁都人先从看热闹的旁观者变成了恨不能和安泰候小侯爷同仇敌忾,共抗北蛮的义士;但一听这是来朝的使节,又见他们那不通礼节笑话百出的样子,立时摆出一副上国子民的优容面孔和大肚胸襟。这一天的变故,又足够信京的说书人绘声绘色说上几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