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江蓝回去后,没过几日,宫里头便来人宣她入宫,且只传了她一个人。江蓝在李氏的帮助下,挑了件庄重又不会太出挑的服饰。对镜梳头的时候,看见李氏感慨而又苦涩的目光。
这就是命,从小看她到大,李氏就知道这小丫头会有这么一天。皇家与连候对连碧再有不快,多少年过去,也会疼惜她的骨血……
站在门口呵着手,江蓝张望着宫殿脊背上蹲着的瑞兽在光晕中的剪影,不明白太后为什么要见自己。转念掰了掰手指,恍然大悟,太后乃连横之姐,也就是她的嫡亲姨娘了。不过,她自小就与外界没有什么接触,虽然听闻过这层关系,但一直未敢仰望。没想今日,还能有这机会。
“连姑娘,太后请您进去。”雕花木门咯吱一声打开了半边,一位端庄秀丽的宫女向她微微低头。
“麻烦姐姐!”
大殿仙鹤炉内袅袅升起两股青烟,散发出悠悠暗香。和着铜鼎里的银丝碳冒出的暖气,再看窗边一溜盛开的鲜花,仿佛是春天一般。
南侧放了一架百鸟朝凤的屏风,屏风后是间暖阁。
一声清亮的女音问说:“辛芫,可是连姑娘来了么?”
江蓝旁边的宫女答是,抬手撩起珠帘,请江蓝进去。
软榻上歪着一名四旬妇人,虽上了年纪但保养得当,云髻如墨,面容姣好。只是双颊潮红,仔细一看就知道是身体虚热的症状。
“来来——”她向江蓝招了招手,旁边宫女小心侍候她坐起,将软垫子塞在她腰下。
老太后欣慰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给自己磕了头,然后走到身边。待她坐定,伸手轻拍她的手背:“孩子莫怕,本宫是你嫡亲姨娘,哪里需要这样小心翼翼。叫什么名字?”
“江蓝!”
见江蓝松了口气,太后点头又笑问:“有小名没有?”
江蓝答说没有,太后唤蓝儿就是,家中长辈一直这么叫的。
太后闻言,念叨了句“蓝儿”,细细咀嚼道:“是我小妹起的罢!碧中有蓝!”,左右端详打量起面前的丫头:“这模样,与碧儿有七分神似,特别是笑起的时候。”说完,转头以眼神询问后头帮她捏肩的老宫女。指向那宫女对江蓝道:“辛雯是你长辈,你当唤她声姑姑。”
辛雯听见江蓝叫自己,连连摆手道当不得当不得!急的眼角都叠出了细细地皱褶。
“你那么多礼做什么?她是碧丫头生的,称呼你一声姑姑也是应该。”
老宫女摇摇头:“太后,我听她叫我这声姑姑,心里惶恐……若是小小姐还在,该是多么爱重……想当初你宣她入宫来叙叙话她都怕有闪失。”老宫女眼睛有些红,回想当年,连大将军鞭锋所指,所向披靡,连家一门何等荣耀。当时太后连朱也还待字闺中,与连碧合称信京双妍,这双姐妹,便是宫里的金枝玉叶,也未必胜过她们所受荣宠……
太后见状啐了她一口,骂说:“软弱东西,我还没死呢你就掉金豆!哭谁呢?她是活该!”说着,自己却哽咽起来,将江蓝的手拽的生疼:“呜呜……我叫她不要嫁过去,非不听……”老太后语气断断续续起来:“等吃了苦,知了痛,晚了……可怜我连家一门显贵,本宫贵为国母,也救不了自己妹子……”太后望着江蓝:“孩子,你莫怪我……姨娘有苦衷……”
江蓝连连说没有没有,自己过的很好。
太后听了,心里更难过了:“你别说了,姨娘都知道。哪件事我不比别人清楚?你母亲怀你的时候,日日垂泪,从早哭到晚,哭坏了身子。她底子本来就不好,自打进了江家更是越发艰难,所以生了你没多久……”太后黯然摇了摇头,叹气又道:“好孩子,你的事岳儿都与我讲了。”
这岳儿便是指连岳了。
“其实不必他说,我心里也明镜似的,江明道恨我妹妹,如何能给你好脸子?哼,那个李氏,也不是和善的主,我妹妹活着时不开心便罢了,人走了还敢欺她!”太后脸色有些难看起来,咬牙说:“要不是先帝有言在先,我早令人治了她,还能让她快活到今天?”
辛雯姑姑叹息插话道:“太后,都过去了,不提了。快给连姑娘说说你的封赏吧!”说完抹泪朝江蓝一笑。
“对对对!”太后望着江蓝疑惑的样子,转头与辛雯商讨说:“你说现在就让蓝儿接旨,还是等她回去再叫人去宣?”
辛雯看看江蓝,又望望太后,感觉今天她们都是重生了,替连家背负的愧疚感,经多年禁锢在囚笼中的江蓝之手,终得了放飞,遂莞尔笑说:“要不就等连姑娘回去再传,咱们也卖个关子,让江家惊疑一番。”
太后闻言说好,就这样定了。
转身对旁边斟茶的辛芫说:“芫儿,今天你辛苦些,替你娘操劳些许,我们好有时间说说话。”
辛芫是辛雯的义女,连朱感念辛雯半生跟随自己,怕她到老孤苦,非要她认个女儿。辛芫听见太后吩咐,点头说你们只管叙话吧,茶水吃食我都安排停当了。太后今天喜见连姑娘,又想起姑娘生母,不免伤了心脾,我去将几道菜换换。
太后见辛芫离开了暖阁,转身指派身边人道:“辛雯,上次进贡来的掐丝碧玉簪看看收在了哪,拿出来给蓝儿试试。”
辛雯取来后,太后兴致盎然地坐在一边,要她给江蓝重梳个发式,将簪子带上去给她瞧。
辛雯一边给江蓝梳头,一边附和着太后谈起簪子的种种典故。
连朱偏着头望着江蓝绸缎般的长发,语带缅怀地说:“当年我与你娘在家中做姑娘的时候,常常打趣说也不知是你外公未卜先知,给我们取对了名,还是我们被这名儿给圈住了,只欢喜与之相称的颜色。”
太后年轻的时候叫连朱,连朱连朱,自然喜艳色,好红。一般人穿不好会显得土气又招摇的色泽,由她装扮只会叫人惊艳赞叹。镇国公连莽当年就常常夸赞长孙女,说她“荣曜芙蓉,形胜牡丹。”果然没多久,皇室降下一道诏书,将之迎娶进宫,封淑妃,一年后诞下皇子陈留,荣登后座。
至于连碧,亦如其名。与其姐仪态万方不同,她从小就娇气温文,再加上身体孱弱,反比长姐更受父兄怜爱。镇国公在世时,即便是皇家公主,也弱不了她“当世第一名媛”的称号。
“情也由它,恨也由它……”太后手捏玉簪,轻轻翻转审视,似在揣度当年的往事一般……玉簪的尾翼在她手中翻飞蹁跹,犹如元觉二十一连信京城中满地的缤纷落英……
“那时,正好是盛夏,信京百姓丝毫不顾天气炎热,都是汗流浃背的挤在朝天门,要迎边疆军士回京……”她说到这里,瞅一眼给江蓝缓缓梳头地辛雯道:“这也怪我!平常我对碧儿的任性举动都不予理解,偏偏那次心软允她出去了。”摇头:“便遇见了班师回朝的江明道……”
“若是这么远远看了几眼也就罢了,她不知怎么与丫头们挤到了前边,等江明道过来时,后面的人情绪激昂起,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她就一下被后面疯狂的人群搡到了路上,还摔了一跤。那天她头上戴的那支簪子,跟这差不多……啪嗒一下就掉在了地上,江明道打马路过,见有人摔到在地,自然停了脚步……”
可以想象得出那是怎样一副画面,郁郁葱葱的朝天门外,夏蝉不知疲倦的鸣叫长嘶,满街的百姓军民那一刻都成了背景,只为了他们的相逢……娇贵荣宠的千金,从来没有这样惊慌失措地跌在路边,更没有遇见会救她于危难、如此翩然而至的伟岸少年!白马,黑甲,碧衣,水袖……
“回来后,你娘就跟我说,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威武又有柔情的伟丈夫,还问我说断了的簪子能不能接起来……我就知道,你娘喜欢上这个人了。”
辛雯给江蓝挽好发,接过太后递来的簪子,小心将之插在她头上。
太后左右瞧了一会,满意点头。此时映在她瞳中的,不是叫江蓝的丫头,而是她多年未曾见的妹妹,嘟着嘴和她娇嗔说:“这簪子是他亲手捡了递给我的,断不能这么弃了,我要叫人把它镶好!”
闺阁少女,懵懵懂懂中倾慕一个人,若是她心性内敛不敢言语的话,也只能是多年老去后像她这样,对着儿孙悄悄感慨一二而已。可偏偏,她任性,娇惯,又有权势在握的父兄……
太后沉默地叹了口气,只怪父亲去世后她又囿于深宫,不能教导看顾小妹。才让连横一味宠溺小妹,几年后铸成大错,还差点引得朝局动荡。
“是缘是怨,都是因果业报……”太后感慨道:“催弦拂柱与君饮,看朱成碧眼始红(注1)。你外公半生戎马,剑锐弓利,给女儿起名时却失了清醒,中了咒圈……看朱成碧,看朱成碧……”谁知明珠会蒙尘,弃如鱼目。
辛雯怕连朱忧思太过,便催促辛芫传午膳。
八菜一汤,口味都很清淡。
连朱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心潮起伏,再加身缠沉疴,吃完饭便有了倦意。吩咐辛雯叫人把江蓝好生送回去,自己阖眼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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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唐·李白《前有樽酒行》:“催弦拂柱与君饮,看朱成碧眼始红。”指泪眼婆娑之意。另:大家别计较梁人知李白,而不知李商隐呵,纯粹剧情需要,我就信手拈来胡扯一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