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江蓝一道回大将军府的,除了驾车的杂使与万寿宫的一名婆子,还有一个太监。
太监白面红颊,长相十分斯文,不知情的会以为是哪位书生官人。
他到了门口,先利落的跳下了车,看见婆子扶住江蓝落了地,便朝正门行去,张口就骂,把江蓝听的一愣:“呔,还有喘气的没?你们小姐回来,也不来行礼道福,什么家门习气!”
两个门房互视了一眼,不屑想哪来的野人,猪鼻子插葱装大象。他们地位低下,还不知江蓝应召入宫的事。
“我说你们都是木头人?不认识我小宁公公,也不认识你们家姑娘?”
门房一听,小宁公公?难道就是太后面前那位?
“还跟木桩样杵在这里?速速禀报你家主人!”说完,手向南边皇宫位置一拱:“皇上有旨——宣柱国上将军江明道——携妻儿接旨——”
门房立即跌跌撞撞跑进去喊总管了,江蓝讶异地望着小宁公公,她还以为他也是万寿宫里送自己的杂役太监呢。
小宁公公伸手望门边比划说:“连姑娘,请呀!”然后跟着江蓝迈脚进了江府,笑说:“过会儿小人就不能这么随意称呼姑娘了,姑娘一会可要好好打赏小人。”
“这话怎么讲?”江蓝打探道。
“姑娘马上就知,总之是大喜的事!”
很快,江蓝就知道所谓大喜是什么意思了。
江明道跪在前头,听小宁公公宣完旨意,领着李氏江系云等人三呼万岁。小宁公公上前一步,轻轻将黄稠卷轴递到江明道手里,口中笑说:“难怪信京传闻说将军不仅治军严谨,家中也是法度森严。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小人在半口亮了身份都无人理睬,看来还真如戏文所说,知将军之威严而不知皇室之体统了!”
江系云听见,气的攥紧了拳头!李氏怕他年少气盛说出不敬的话来,赶紧扯了扯他袖子。
“怎么,江少爷似乎很不苟同小人的话?”小宁却是得势不饶人。
“不敢!不过公公今日前来,事起突然。加之我府中门房向来见识浅薄,还请公公体恤一二。宁公公常在皇帝身侧行走,自然近朱则赤,心胸宽阔,不会与江府小辈一般见识。”
小宁公公打了个哈哈,走到江蓝面前,长揖到地磕了个头:“小人参见永乐县主!祝县主福运绵泽,盛世永乐!”
说完,不等完全怔愣住的江蓝宣他起身,就一骨碌爬了起来,对江蓝提点道:“连姑娘既已封了县主,以后就要维护皇家的体统。出入行止,不可忘却身份。县主您代表的不是自己一个人,您代表的是整个皇家!”
江明道对妻女与江系云道:“还不过来见过县主!”
说完,掀袍就跪在了江蓝面前!
李氏母女愣了一下,很快也矮了下去,只有江系云咬牙望着这一幕,双腿如灌了铅一般沉重。
江蓝看见江明道跪倒,内心惊惶不已。在她来看,自己跪他便罢了,好歹是生身之父……惶惶然中,赶紧朝旁横跨了一步,不敢让江明道正对着自己。
小宁公公看见,暗暗点了点头,刚才江蓝那一动,反暗合了礼数。实际上江明道作为县主亲父,可不跪江蓝。只是他看出小宁公公的刻意刁难,是以才有如此行为。
经这一遭,江明道肯定是恨透了他,不过小宁才不在意。眼见执行完毕了太后的口谕,折辱过江家中人,便向江蓝道贺几句,起身准备离开。
“宁公公,今天您辛苦了。”江蓝把春丫拿过来的锭子塞到小宁的手里,她还惦记着小宁对她说的那句“回头你得好好赏我”。
小宁接过,乐了,那不过是句玩笑话而已。伸手掂了掂,心想她封了县主以后也不缺这点钱。我拿了去也许反让她觉得自己与她贴心,便道了谢揣在怀内。
这一幕教江系云看见,他立刻以为是江蓝买通了小宁公公,特地来羞辱他们,以报母仇。心中的不快与恼怒,当即全计在了江蓝头上。
“封永乐县主,食邑八百担,特允设府!另赐庄园两处,家丞侍女若干!”
令人惊讶的并不是几乎与郡主等同的食邑,,而是允许江蓝开府另居。在梁国,便是公主郡君们下嫁出皇室,也少有自己设府。因此江家立刻明了这是皇帝与连家对江蓝的种种补偿。
江明道恭送小宁出府,知道这个女儿是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不是他所能轻易管教的了。
小宁前脚刚走,外面小厮又飞快递了名帖过来。
江明道抖开看过,对江蓝道:“蓝儿,随我去见见你舅父!”
江明道携江系云向连横见礼,江蓝跟着也要上前,连岳走过来阻止道:“蓝妹,你已经被封县主,不用如此大礼。”
江蓝才从江明道的那一跪中清醒过来,心说这县主到底是什么等级真教人糊涂,不管如何,连家总是当朝最显赫的外戚:“江蓝作为晚辈,给舅舅见礼是应该的。”
连横在座位上听见这话,高兴不已。觉得虽然是甥女,但和连碧小时一般贴心可人,直道没白为她争取来县主封爵。
“不知连侯大驾光临,有何指教!”虽然江明道明知连横是为何而来,但面子上还是要装一装。
“也没什么,刚才在宫门口遇见小宁公公,听见他向我道喜,我便问他喜从何来,一听是这等喜事,立刻赶过来向将军道贺!”说完走到江明道对面拱手说:“将军有女如此,真是可喜可贺!我连某人也跟着沾光了!”
宁公公前头走,他后头就到,明显是鬼话连篇。江明道一抱拳,冷冷道:“谢连候!只怕连候比我这作父亲的还高兴吧!”
连横听了哈哈一笑,说那是自然:“全信京人皆知,我连横最疼幼妹,如今她亲女得皇室青眼,我自然感到欣慰!”说毕,向江蓝道:“乖甥女,今天舅舅来是送你件礼物的!”
“江将军,一起走吧?”
江系云听见,低低地叫了声:“父亲!”
江明道摆了摆手:“蓝儿,你舅父既唤你去,你便去罢!为父还有事,就不和你们同去了。”
说完,转身走了,江系云看了看大厅里笑的欢快的连候父子,一甩袖跟着江明道进了园子。
“舅舅,你送的什么好东西,为什么一定要出来看?”
“走走走,看了就知道,就在前面不远。”
连横撩起帘子,马车已经行至崇礼坊,再望前就是崇仁坊了。
安淮大街上人头涌动,百姓们挤在装饰一新的大宅面前指点议论:“这是什么人家的府邸,真是气派!”
“那自然,我听说是哪家大人高价购去的,看这情形可能是做官宅……”
“让一让嘞,小心咯——”
旁边几个家丁打扮的人,掀开挑过来的担子,红绸下面覆的全是爆竹烟花。
江蓝脚尖落地的时候,听见有人报说:“吉时到——”
未反应过来的她,立时被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吓的一缩。
爆竹声中,锣鼓起,舞狮队顶着漫天的红纸屑欢天喜地的跃动起来……
“蓝妹,快去揭红绸!”
连岳看见江蓝傻傻站着,在她耳边大声唤道。
“什么?”江蓝稍稍松动塞住双耳的手指。
“这是父亲送你的县主府邸——快去揭匾——”
连横朝望向自己的甥女点头,示意她过去。
对面舞动的狮队让开了一条路,江蓝兴奋地跑上台阶,仿佛没看见旁边有人扶住的矮梯,一拔腰,原地弹跳起,红花下面垂下一尺来长的红绸,被她轻轻一扯,露出黑底匾额上的三个金字“永乐府”。
“参见永乐县主!祝永乐县主福寿安康,百事顺遂!”鱼贯而出的一行人手捧县主印信,低首拜倒。
顿时整条街都矮了下去,江蓝看着面前山呼千岁的百姓黎民,忽然想起自己冲龄上山,几乎熬不过见武期的苦修,在沙地上写下“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时的心情……
这县主的名爵是受人施舍也好恩赐也罢,在江蓝看来,只要坚持自己自由的本心,多给一分势力,就是多长一只羽翼……不会再被抛弃。
连横父子与江蓝进了内殿,将他们府中的一位老人介绍给江蓝,说福伯擅于管家理财,以后你再自己物色几个贴心的家丞就可以了。婢女杂役,舅舅都为你挑好了。
江蓝听闻正式入住时,还要广发名帖给名流显贵,忍不住开口说能不能简便些,只舅舅一家来热闹热闹就好,其他人能免就免了。
连横刚开始不同意,他本来就想借此机会将她介绍给信京显贵们认识,以后好为她择婿。但见江蓝对此十分反对,只得同意了,心说反正她年纪还小。
几人在偌大府邸转了一圈,连岳见自己提出的几个园林样式都被江蓝拒绝了,不由恼怒说这也不行那也不好,那要怎生装扮才对。
“生态之美,靠的是自然之趣。如果都像你说的那般,这里挖个水塘,那边堆个假山,什么地方再修个亭子,那还有什么意思……”
“设计园林不就是如此!难道谁还能施展仙法,让空院子凭空变成花园?”
倒是旁边听了一路的连横,明白甥女之所以不想大肆修葺,怕是觉得礼物太重了。不然,她刚才进来的时候就不会问宅子价值几何了。
当然,送座宅子对他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的小事,但毕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手笔。正好他也想看看江蓝自己要如何装饰自己的府邸,便顺了着她的话头。
江蓝谢过舅父,借此机会她也能有了自己的家,等她攒足了银子再还舅舅就是。或者连岳以后娶妻,她也送份厚礼。
这样想就舒服了许多,与连岳在空园子里走了又走,直到太阳下山,冷气渐渐浸上来,才转身回镇兴坊。
看着街市上的人摩肩擦踵的路人,江蓝觉得日子过的有点不太真实。稀里糊涂间,就遂了前人的遗志——“飞黄腾踏去,不能顾蟾蜍!(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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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韩愈《符读书城南》,指飞黄腾达之意。
全诗说两家生了两儿子,最后一个成了龙一个成了虫。^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