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帝将京师从平城迁往洛阳，整整三十年过去。洛阳已经成为天下最大的城市。
洛阳朱雀街上，张帆兴奋地四处乱跳。
他不是没下过山，但以前跟随方九天下山历练的时候，最远不过是前往晋阳。他从来没有跨过黄河的，因为这里是刘腾的势力范围，其爪牙无处不在。
在以前，方九天一直反对他进入洛阳。在没有实力的时候，前往洛阳无疑是找死。整个帝国都控制在胡太后的手中，而他的敌人恰好别是这位太后，对于他的行为，方九天他们是慎之又慎。洛阳一直是他心中向往之地，他要看看自己父亲奋斗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
现在这个心愿终于实现。
晋阳已经够大，记得自己初入晋阳时，兴奋地四处乱窜，被好多人嘲笑为土老帽，他也毫不在意。
可是与洛阳一比，晋阳就像是乡下的茅草屋，破烂、简陋！街区上摊贩们摆弄着各自的货摊，向来往的客人推销自己的商品。洛阳已经宵禁二十多天，可是挡不住百姓的养家糊口。在他们心目中，战事离他们还很远，自从大魏开国至今，虽然边境烽火不断，可洛阳还从未发生过战事。
人群中有鲜卑人、汉人、高车人、山胡人，甚于还能看到来自大秦、波斯等地的商人，其繁荣可见一斑。也许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与之相比的，只有南梁的京城建康。与江南的柔弱不同，这里充满雄浑之气。
洛阳背靠邙山，南邻洛水，环城十三个城门。高大的城门气势恢宏，站在城门楼上，周围情况尽收眼底。在西北角的金镛城则随时瞭望来自北方的威胁。南方洛水成为天然的护城河。从宣阳门进去，是宽阔的铜驼大街。顺着街道向北行走，进入内城，则是公卿大臣办公的地方。五府一寺一曹一学和太社、太庙均位于此地。五府分别为左卫府、右卫府、太尉府、司徒府、九级府。一寺一曹一学则是宗正寺、将作曹、太学。至于御史台、昭玄曹，则位于永宁寺西南方。
进入洛阳已经三天，三天来，张帆整日在洛阳大街上游荡。他实在是看不够。永康里的牌楼，永宁寺的浮屠，华林园的美景，每一处都让他大开眼界。而这三天内，洛阳忽然传出了很多小道消息。有的说，六镇已经全部落在破六韩拔陵手中。有的说，北军已经占领晋阳，而更离谱的说法就是，逆贼快要跨过黄河了，洛阳突然变得人心惶惶。也许白天繁华仍旧，一到晚上却安静到了极点，仿佛一座死城。
前世的时候，他生长在中部一个省份。对洛阳是向往已久。因为经济所限，不能前往浏览。现在正好可以到饱眼福。所以在客栈吃完早饭以后，就迫不及待地跑了出来!
“肃静——”“回避——”
张帆正玩的兴起，忽然传来一阵锣声。只见大街上，一队禁卫军手持武器，护卫的队伍长达百米。中间马车上躺着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怀中搂着一位美人，背后则跪着两位奴婢替他搓捏这肩膀。只是他阴沉着脸，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在护卫的队伍身后，则是仆人和奴婢，从数量上看上去，似乎比护卫的禁卫军还要多些。
街道两旁的百姓噤若寒蝉，这种情景他们是司空见惯。从人群中的小声议论中，他知道了，原来这位就是当今丞相，与侍中元叉同掌朝政的高阳王元雍。这位王爷也算是显赫，他的父亲是献文帝，哥哥则是雄极一时的孝文帝。这样算起来，当今的皇帝还要叫他一声爷爷。正当他打算仔细倾听详细情况的时候，忽然队伍前方又出现了一个队伍，开道的禁卫军似乎锣鼓敲得都比高阳王的响。
张帆有点错愕，这也太有意思。当今丞相的队伍谁敢拦截。他钻到百姓前面，好奇地看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位小哥，你是刚到洛阳来吧”，身边一个头戴苼帽的老汉叹了口气，看着他道，“高阳王与河间王的斗富那是经常的事，我们洛阳百姓早就不稀罕了。只能希望他们快点完事，老汉还有一个孙子在家里等着酥饼吃呢。”
张帆听到这句话，惊呆了。洛阳的情况他所知不多，不过北方义军实力越来越大，他们还有心情斗富吗？
大街上，河间王的亲兵快速地清散两旁人群，然后各拉上一面屏风。只见屏风上雕梁画栋，镂金贴银，每一寸的造价都够普通百姓一月的口粮。现在却拉上了足足千米。连高阳王的队伍都被遮挡在屏风之外。
张帆看到这一切，心里有些发闷。他实在想不到洛阳的高官显贵们已经堕落到这种地步。也难怪破六韩拔陵他们会反，朝廷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失掉人心是早晚的事情。
他闷闷不乐地走回客栈，也没有心思吃饭。酉时三刻，方九天从外面走进后，发现他的样子，奇怪道：“天啸，又有谁惹你生气了。难不成这洛阳还有一位疯婆子？”
听到方九天的打趣，张帆道：“方大叔你就别埋汰我了，我当时真不该意气用事的，害你断掉一根手指。我不高兴只是因为看到了一件事而已。”
当下便把在街上的所见所闻说了出来。
方九天听完，在房间内踱了踱步，低头沉思了一会，他抬起头道：“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十年前我在洛阳时，就已经司空见惯了。”他走到胡椅上坐了下来，彷佛陷入了回忆，“整个大魏，最为富有的人出了胡太后，只有四个人。他们出了你今天见到的这两位，还有尚书李崇和彰武王元融。你坐下来，我给你讲个故事听。”
“那时候我初入洛阳，也像你现在这个样子，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只是那时候年纪已大，懂得自律而已。有一次你父亲上朝回来，气的把自己关在房间三天三夜。在我再三追问之下，他才道出原委。”
“什么事情能让父亲这么生气？那这件事情一定不简单吧。”张帆疑惑道。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鱼啊！你父亲的死与他的性格也有很大关系，他为此没有少得罪人。”方九天叹口气，继续道，“从你父亲口中，我得知，那天晚上宫中举行了宴会，欢迎阿那环的投诚。呵呵，你一定奇怪为什么现在朝廷和柔然交恶，不过那时候阿那环在柔然走投无路，不得不寄人篱下，他的投降不过是暂时的策略而已。也许他脱离大魏的掌控的决心就是在那天晚上产生的。”
张帆坐在方九天身边，饶有兴趣道：“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自从拓跋鲜卑建国以来，柔然一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从苦心经营的六镇可以看出来，其堤防柔然的心理更胜南梁！没想到朝廷还没有北伐，柔然内部便自己内讧了起来。阿那环为了躲避迫害，只能向朝廷投诚。这下可把朝廷那帮人高兴坏了。”方九天说到这里，很是无奈。
“在宴会即将结束的，阿那环递上了降表。”方九天嘴角一丝嘲笑，“降表上说：臣因家中有难，只身前来，我国的民众因族兄谋反而逃散。陛下的恩情胜过天地，请陛下派兵把我送回本国，诛灭逆贼，收集逃散兵马。我回国之后，一定会治理好国家，以死忠于陛下。我的嘴笨没有办法把意思表达清楚，只好另外写在纸上启奏陈述。”很多大臣都进谏，说为了显示大魏的胸襟，可以答应放他回国。其中尤以皇后和刘腾最力。
“呵呵，皇后那个时候就已经在收买人心，她知道老皇帝的大限将至。所以交结阿那环以为外援。”
“这个时候朝廷还有很多和柔然交战过的主战派，他们反对阿那环归国。可是那时候老皇帝身体已经不行，他认为能让外夷臣服，也算是武功之一。可以安心地去见列祖列宗了，所以听信皇后的话。这还没什么，答应阿那环归国的话，至少还能让四夷宾服。可是朝廷竟然议论用大兵护送他回国，他们根本想到有一天会养虎为患。”
张帆默然，他虽然天资聪颖，这些内涵还是无法理解，就像他无法理解今天街上所见到的一切。统治上层如果腐化的太严重，怎么可能不亡国！穿越前，他也不止一次骂过那些蛀虫！
方九天***着他的头发，痛惜道：“将军那时候也是出面反对了。只是人微言轻，这也没什么好说的。宴会结束后，皇后胡崇华心中高兴，撺唆老皇帝赏赐群臣。于是荒唐的一幕发生了。
张帆疑惑道：“哦，这也没有什么奇怪啊，既然老皇帝答应护送阿那环回国，怎么可能不大肆赏赐一番，以显示天朝的富有。大魏不是一直声称自己才是正统，呼萧衍为‘南夷’吗？”
“赏赐不奇怪。”方九天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像城中望去，仿佛看透了人间百态，“内宫的太监搬来两万多匹绢，告诉众大臣：尽你们的力量去搬，能搬多少就赏赐多少。接下来就是丑态百出。”
“当时在场的一百多位王公、嫔妃、公主，拿的最少的也有一百多匹，尚书令李崇和彰武王元融因为扛得太重，跌倒在地。李崇一生做过八州刺史，富得流油，为了一百多匹绢扭伤了腰。彰武王元融连财产都不知道有多少，也为了这点赏赐扭伤了脚。老皇帝看着他们闹了笑话，下令把他们的赏赐夺了。在场的众大臣嘻嘻哈哈，把这件事当做乐子，谁也不以为耻。只有你父亲和你舅舅例外！”
“我舅舅？我怎么从来没听你和方九天说起过？”
“自从你父亲被抄家，崔家就和你们撇清了关系。他们清河崔家乃是世家大族，朝廷也是轻易不敢触碰的。”方九天叹息道。他拉起张帆，指着窗外道，“那里就是你舅舅的府邸，这里是神威将军府。八年前两府倒是经常来往，自从事发后，他们崔家是第一时间和你们脱离关系的。”方九天的语气中露出一丝惆怅，“当时你舅舅崔光只拿了两匹，老皇帝责怪他拿的太少，他只是笑着说：我的两只手只能拿动两匹啊！却不知道他崔家家大业大，根本不把这点赏赐放在心上。而你父亲，哎！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拿。直接对老皇帝说：臣家中不缺衣服，多谢陛下好意。却不知，他这句话，把满朝文武全得罪了。”
“所以，你今天看到的场景，这十几年来一直如此。洛阳的老百姓应该也看腻味了，他们却乐此不疲。他们虽然富有，却比平常百姓还要贪婪。你今天见到的两位王爷就是高阳王与河间王。元雍是大魏首富，他的宫室园林比皇宫禁苑还要豪华，有仆役六千，歌女舞姬五百，出行的仪仗队浩浩荡荡挤满道路。要不是因为今天他在宫中受到太后训斥，护卫队伍还会更加庞大。”
“乖乖！”张帆伸了伸舌头，感觉太不可思议了，仆役六千啊，那是什么概念，别的不说，就要养活这些人一天要花费多少钱！
“尚书令李崇虽然能力出众，是三朝元老，却比元雍更加吝啬，他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元雍这个王八羔子就是浪费，他的一顿饭钱够老夫吃三年的！他其实不比元雍穷，吝啬到这个地步。”
张帆长大着嘴巴，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在太行山，他一个馒头可以堐一天，一顿饭到底怎么个吃法，可以抵得上朝廷尚书的三年？如果前世那些蛀虫见到这些人，只怕要叫祖宗吧！
“呵呵，吃惊是吗。说真的，那时候刚知道这些事，表情和你差不多。”方九天道，“高阳王元雍虽然是大魏首富，却还有一个人不服他。这个人就是你今天见到的河间王元琛。元琛有千里马十多匹，每匹马上的装饰都是用纯银打造。他的府上，窗户上都雕饰着玉凤衔铃、金龙吐水。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宴请各位亲王，向他们炫耀富有。宴用酒器有水晶盅、玛瑙碗、赤玉杯，这些东西制作得非常精巧，全部都是西域各国的贡品。”
“有一次他在酒宴之后，让歌伎舞女“献艺”，这批歌伎舞女把名马和奇珍异宝一件件展现出来让王爷们目不暇接。看完之后，他又带领亲王参观府库，金币、高档丝绸。这些东西金光闪闪，无法知道其中的数量。在这得意的时刻，他回头对章武王元融炫耀，说：我不恨自己看不到西晋首富石崇，只恨石崇看不到我。”
说到这里，方九天忽然笑了起来，他回头道，“这件事情还有一个插曲，更有意思。”
“那天，元琛说完这话，傲慢、富足、得意和兴奋，因为他终于可以在财富上压高阳王元雍一头。如入云雾之中轻飘，而彰武王元融一向自认为很富有，回府之后伤心地叹息，结果由叹生悲，由悲生病，卧床三天。”
“京兆王元继听说后，去劝他，说：你的财富并不比元琛少，为什么觉得如此自愧呢？元融听了这话，支撑着病体，有气无力地说：我一直以为比自己富有的人只有高阳王元雍，不想还有河间王元琛！元继无可奈何，开蝶说：你就像东汉末年的袁术在淮南，不知道世间还有一个刘备呀！元融这才苦笑着坐了起来。”
张帆听到这里，叹息道：“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父亲会死，也终于知道了破六韩拔陵为什么会反。可是我不明白，这样的朝廷，为什么父亲还死心塌地地效忠呢？他为什么不继承武悼天王的遗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