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焯到了前堂,只见来的那人身型粗犷,穿着一套轻便坚固的银白马铠,取下了亮白盔帽夹在肩窝下,正在大厅前来回踟蹰,眉头紧皱,很是焦虑。
此人是大秦兖州刺史毛当手下参军朱徵,和王焯极为熟稔,平日相聚彼此交谈甚欢,颇为投缘。
王焯惊奇道;“朱大哥,你怎么来了?发生什么事了?”
朱徵见王焯来了,一时心急也顾不上什么礼仪,匆忙大步迈了过来对王焯说道:“王公子,你可算来了!事出紧急,又是与令尊大有干系,我只好亲自来告知你一趟……王公子,可否屏退左右?”
王焯纳闷,怎么今天朱徵会这么叫自己,还搞得这么严肃?不过朱徵说是事情紧急,王焯也没功夫去纠正他的称呼了。
王焯命钱管家领着几个家奴赶快下去,随后请这位参军入席就坐。王焯见他这么焦虑,也就不再说那些客套话,开门见山严肃的道:“朱大哥,有何要事,还劳烦你细细说来!”
朱徵将头盔往长案上一放,他正坐着也不是很安稳,正起脸来硬声说道:“王公子,此事涉及驰援兖州军的徐州守军左部,而徐州守军本为徐州刺史王使君部属,此时王使君尚在长安而徐州军暂由毛当将军指挥,我觉得此事干系颇大,所以匆忙之下只好亲自前来告知于你!”
王焯一惊:“什么情况?可是晋北府兵又贸然去袭了细阳?难道还……”
朱参军轻咳了两声,似乎是暗示王焯管得太多了。王焯见他这副怪异神色,也看出来情况该是和自己所料的不同,并不是因为打了败仗,怕是另有内情。王焯本来还要接着说下去,见朱参军面色一变瞥了他一眼,他也就识相的止住了嘴。
朱参军眉头一皱,说道:“王公子放心,并非谯郡一带战事不利,只因两日前有人密谋帅亲信部众反叛投敌,而此人曾参与军帐议事,若几位将军所料不差,此人甚至会向敌军泄露我军在淮北一带的部署!”
王焯浑身一震:投敌?有人阵前倒戈?竟然还是早有预谋不战而降的,甚至还会卖军情给敌方,这到底什么人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朱徵说与我外出支援的那部徐州守军有关,难道降敌的就是徐州守军派出去的人?混账!挨千刀的死汉奸!
王焯愤然起身,咬了咬牙眉毛一竖,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厉声说道:“朱大哥,到底是哪个混账东西!”
朱参军听他出言不雅,并不觉得奇怪,毕竟军将之中也常有出口成“脏”的。朱参军愤然回应道:“此人便是徐州刺史麾下裨将萧义!三日前在调度途中,萧义领徐州守军左部一幢约三百铁骑擅离职守,毛将军大怒派人前去查探,岂料萧义一干人等竟折返向南,直奔淮南郡而去,投晋北府军了!”
王焯轻喘了口恶气,冷声一笑:“好啊好啊,好你个萧义!我父亲视他如己出,他竟然做出这般宵小之事,简直良心被狗吃了!萧义萧义,奸诈小人,忘恩负义!”
朱参军道:“王公子所言极是!此人通敌叛国,真是狼心狗肺之徒!也不知到底是何原因让他做出这般无耻之事。毛将军最为忧心的是,当下王使君尚在长安,若是不日此事传回长安,陛下会作何决断?恕我冒昧,还望公子早作打算!”
王焯大惊,脸色白了一分:什么早作打算!做什么打算?……等着皇帝老爷子龙颜大怒找你算账的打算?
他勉强静下心来细细琢磨着朱徵参军的这句话,父亲自己的亲信部下萧义领三百人投敌,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要说小的,也就是斥责父亲识人不辨,用人不慎,顶多减俸禄或降职罢了;可是说大的,这叛变投敌的事说不定还会被朝中奸佞所利用,故意造势,拼命把父亲拉下水,甚至还会说父亲也参与其中甚至密谋叛国,那可就是抄家砍头的大罪了啊!
若换做别的皇帝说不定危险还小些,可偏偏是这位文治武功样样突出大秦天王苻坚,让王焯很是提心吊胆。据他所知,苻坚是个性情极为古怪的君主,他在政治上能虚心纳谏,唯才是用,广开言路,却往往在军事上一意孤行,轻率莽撞,狠厉异常,而且对投降者有诡异的仇视心理,比如一年前秦军攻占大晋襄阳后,苻坚因被大晋将领朱序宁死不降的气节所“深深感动”,摒弃前嫌重用朱序,但同时,却莫名其妙下令斩杀了胆怯而降的叛徒李伯户一干人等。
苻坚对敌方归降自己的人尚且如此,那对待自己手下欲意叛国降敌的人又会如何?恐怕更是不会心慈手软了!
况且,三百铁骑投敌可不得小觑,这在军中的影响绝不仅仅是缺了三百个士兵可以比拟的,更重要的是拱手送人的那三百匹健硕的战马。战争年代,人命如草芥,而马匹却很紧缺稀贵,一匹良驹要比一个壮丁值钱得多。所以,投降三百重骑兵和投降三百步卒,完全是两个概念。
王焯心中大慨:唉,其实放眼整个江淮地区,投降三百人,缺了三百战马,能改变多少战局呢?少了些战力又如何,暴露了军情又如何,所谓随机应变,只要赶快的将各部重新做些调整,巩固那些兵力薄弱的地点,再安排新的作战方案,让泄露出去的军情无效也就罢了。毕竟明晃晃的实力摆在那儿,就算让你知己知彼了,你就一定能百战不殆?
“那么我大秦领兵的毛当将军自己会怎么打算,他会再次调整各地驻军吗?还是要趁情况没有恶化尽快发动总反攻?”
看王焯面露愁色,朱参军也重重叹了口气,肃然说道:“王公子,此事看似于大局无碍,不过兵事是兵事,而朝中争斗却与阵前鏖战大不相同。两军交战,讲究的是一个‘令’,军令,一个‘气’,士气;然而朝中争斗讲的却是一个‘势’,一个‘威’,不一定对的便能笑到最后,也不一定错的就得一败涂地,关键要看谁能借势,谁能夺威,凭借威势之力雷厉风行,铲除异己!唉……贤弟啊,前方战事渐紧,我也不便多逗留,这就告辞了!我还是那句话,希望你切记,早作打算,早作打算啊!”
王焯顿时眼前一蒙,仿佛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只觉面前白茫茫的一片,噗通一声瘫倒在了垫子上,也不知道刚刚朱徵参军的话他有没有好好听进去。朱徵倒是对王焯推心置腹毫无隐瞒,还把事情分析的极为透彻,一语中的,这番见解已远远非一介莽夫所能及了。
然而现在王焯哪里还顾得上别人怎么厉害,当下出了这么大的事,而他父亲偏偏自己“奋不顾身”往长安这个漩涡中心跳进去,说得难听点,真是想不死都难!
父亲啊父亲,如今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你叫我怎么办,你自己又会怎么办啊!我该如何来帮你?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待何时?
长安的消息还是一片迷茫,而王焯已经觉得情势凶险万分,如坐针毡了。打算打算,他哪里还敢去做最坏的打算,要真是事情一发而不可收拾,那就算日夜不眠的烧高香求神佛,怕也来不及了!
“呵呵……”他苦涩的笑着,自己刚刚还兴致勃勃的自比项羽,难道这么快就应验了,我不久便要为势所逼,“自刎乌江”了么!
“不行!”王焯猛一拍桌子从地上蹦了起来:我岂能就这样坐以待毙!事情还未有定论,那便有挽回的余地,我怎么招也得搏上一搏,将那些朝中政敌借来的什么势什么威给推翻看看!
刚刚,一直有个娇小的身影躲在前堂的侧后门偷听,正是董颜的随身侍婢玉儿。
玉儿是在董颜嫁过来之前便在她身边服侍了,原本也是当地的富绅世族、董颜的父亲董万谷府上的人。玉儿刚刚好奇的躲着偷听,没想到竟听到了这天大的消息,当下她也慌了,乘着还没被王焯发现,匆匆退了回去。
玉儿焦急的心想:这事,这事真的很要紧么?那我到底该不该告诉少夫人呢?看少主这样一个人蒙着头瞎琢磨,他要是憋出病来怎么办啊!老主子现在有麻烦……嗯,不如我催少夫人去找董老爷子来,他老人家脾气是差了些,可年纪长见识广,再说毕竟和少主是一家人,应该能好好给少主出出主意,总比少主他一个人蒙想要好吧!人多好办事嘛,对,就这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