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风住雨歇,白雾如帐幕般笼罩过来。
湘纪的手指动了动,渐渐醒转过来,只觉得浑身给人拆过一遍似的,痛到了骨髓里,好不容易坐起身来,赫然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朱色的外袍,衣服的襟袖之上绣着淡金织纹,一看即知非同凡品。
昨夜,本来王忆要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她的,沧溟女祭拦住他道:“不要弄巧成拙,她没事穿着一件男人的衣服回去,只会无端引人猜疑,还是用我的吧。”
于是乎,就有了先前一幕。
这是怎么了……湘纪只觉头痛欲裂,努力回想昨夜之事,可是脑海里一片空白,无论怎样费力,依旧什么也记不起来。
再深究自己这副模样,衣衫凌乱破败,钗落鬟散,狼狈不堪,第一直觉是……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一颗心跌到了谷底,手指颤抖地穿好朱衣,再一一束好带子。然后扶着竹子站起身来,一路踉踉跄跄跑出竹苑,摸索着路径走回自己的红苑。
晨雾氤氲,如水般无孔不入地浸透过来,肺腑间一片冰凉地疼着。
——她丝毫不知道,自己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
红木厢房的屋前面,一个墨衣男子正阖着双目,倚在朱色的门廊下静默无言地等待。屋檐之上,稀稀疏疏的雨点,接二连三地落了下来,偶尔顺着他苍白得仿佛透明的脸颊一侧,蜿蜒流下,宛如无声无息的泪。
他整个人,仿佛已经变成了一尊冰冷的石像,就这样保持着那个僵冷的坐姿,一动不动。只是偶然抬起眼来,无趣地望着天际,只见两抹浮云缓缓飘移着,逐渐向彼此靠拢,然后彼此重合,再彻底地交叉而过,从此再无回头的路。
看到这样的一幕时,他苍白单薄的唇角,不自禁地浮现出一丝冰冷讽刺的笑。
像……真像啊。像他们俩的姻缘。
“你、你怎么在这里?”走到庭院里的湘纪,一眼看见了他,顿时发出了不敢置信的惊呼声。她快步走了过来,一袭血色长袍宛如染血,多么像他爱上她的那个清晨。
——那个她坠崖的清晨,那个让他刻骨铭心的清晨。
纵身一跃,就这样直截了当地,倾了他的城,也倾了他的国。
走到他的面前,她忽然之间不敢再靠近一步,不知为何,彼时的他看上去与平时无异,可是却给她一种莫名沉痛的压迫感。
“湘儿,过来。”他向她张开怀抱,微笑如水,用那个两人之间的亲昵称呼,温柔呼唤她。
她的眼泪一瞬间涌了上来,上前一步扑进他怀里,抱紧了他冰凉的身体。
“我对你而言,”金靖夕将她揽在怀里,两人久久地温暖着对方,忽然问出了这么一个古怪的问题,“究竟是什么人?”
她一愣,随即毫不犹豫地答道:“是夫君。”
“那你又是什么人?”
“我是你妻子呀。”她的眼中现出迷惑之色。
“哦。”他似乎到这时候才恍然大悟,接着不动声色地问道,“我不在的这将近两个月里,你有想我吗?”
她矜持了一会儿,胸腔里溢开甜蜜而哀伤的成分,轻轻颔首道:“嗯。”
“有多想呢?”他穷追不舍。
她又是一愣,终于还是答道:“很想……很想你。”说话间脸微微地红了。
他陷入了难言的沉默之中,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那个冰封般讥诮的笑容愈发明显,几乎要逼得他发狂。
苍白如雪的手指抚着她的秀发,他继续低喃般问道:“如果没有我,你会怎么样?”
她心中蓦然一震,那种不祥的预感如出鞘利剑般直逼过来。她陡然松开他的怀抱,惊骇无比地抬起眼来,笃定无疑道:“我不能没有你。”
“呵……”金靖夕忽然有些乖戾地笑了起来,低低的吐出这样三个字,“你说谎。”
在对方不及回神之际,他用冰冷的口吻,继续残忍而凌厉地道:“说你想我,说会回来,说要永远留在我身边,说没有我不能活……都是在说谎,天大的谎言!”
停了一拍,带着自我鄙薄的语气,哑然失笑,“可是你就连说谎,都说得这么动听,让我这颗像死灰一样的心,都忍不住怦然心动。”
“你在说什么?”她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处,脸色蓦然苍白下来。
“知道么湘儿,”金靖夕的语气忽然出奇平静下来,宛如一口深不见底的千年古井,就连眼底的神色都是旁人看不懂的寂寥苍白,“我一直在此等你,等了你整整一个晚上。我想着或许下一秒她会回来,或许她只是迷路了,暂时没有找到回家的路,只要我等下去,她总有一刻会回到我身边……可是眼望穿了,你还是没有。”
天亮以后才回来,却已经不算数了,她已经走到了他能给的时间极限。
“湘儿,你知道我有多难受么?长这么大,除了我父亲死的那会儿,除了我得知官渡之难消息的那会儿,我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断断续续地说到这里,仿佛再也掩饰不住,苍白清峻的脸上,露出一个痛彻心扉的表情,一字一句,“我宁可你拿一把刀对着我的心口捅,也不愿意你这么对我!”
“你到底在说什么?!”前所未有的悲伤跟愤怒,仿佛无数巨茧缠绕过来,逼得她每呼吸一口都仿佛有万千绵长的针在直戳心扉。
她陡然紧紧抓住他的手,不停地流着泪道:“你告诉我,靖你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
“还用我说第二遍吗?”冰冷而疏陌地笑着,宽大的袍袖奋力一扬,猛地挣脱开她的手,却一个不提防,将她推倒在地。
“跟别的男人缠绵了一夜,想不到你这么快就忘了?”这个钟灵毓秀的男子,在面对自己的爱情抉择时,也跟其他所有男人一样,犯了同样致命的错误——那就是,他的眼里容不得任何沙子,以至于轻易下结论。
“那我们的事,恐怕你也早就抛到脑后了吧?”他自嘲地笑着,那个表情陌生疏离,冷到了让人血液结冰的地步。
“你……”她终于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抬起脸来的瞬间,手指扶着自己被青石板擦伤的手肘,脸上带着不敢置信的表情。
一时之间,那个表情竟然渗出绝望的味道来,让他没来由地丧失了底气。
金靖夕不敢再看她,他害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会多生出几分留恋,抽身而起,就这样拂袖离去。
谁知,刚巧走到庭院门口的时候,她已如流星般径直落到了他的前面。
“我没有。”她扶着院门口的红木漆柱,口中艰难地吐出一句话,眸光灼灼地盯着面前这个男人。
“我没有。”神情悲伤地再三重复着,仿佛已经到了末世。她将自己不可一世的尊严践踏在脚下,忍不住浑身颤抖道:“你要是相信我,就别走。”
从来没有人那样对过她,她也从来没有那么卑微地跟人祈求过什么。
一切的一切,都只为了挽留眼前这个人。
然而,她彻底失望了,他还是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她的情绪开始崩溃,泪水无止境地流落下来。
就这样,擦肩而过,眼睁睁看着他独自走远。
——她不知道他在背过身的刹那,眼底的绝望创痛开始排山倒海,袍袖之间握拳的手指,攥得能拧出血来。如果可能,他只愿就此回身,紧紧拥抱她,再也不松手。
——假如她知道那个结局,那一刻,哪怕就算以死相胁,她也会拼尽了全力将他留下。可惜,她终究没有那么做。而他的脚步,也终究没能为她停留。
***
“结束了。”离开青丘山的时候,金靖夕回身望着云雾缥缈处的云隐寺,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落在那里了,令他每向前走开一步,心底就更加惨痛三分。
这次刺杀任务,他不仅功败垂成,而且输得彻底。
“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静待密林深处的烟水寒,从树上一跃而下,皱眉看着他,眸底忧虑深重道,“今后再想找个这么好的机会,可能就没有了。”
“我本来就是个将死之人。”金靖夕剧烈地咳着,指间照样鲜血淋漓,他毫不在意,几乎看都不看一眼,带了丝轻蔑地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道,“如果就此放手,能让她找到自己真正的幸福,那也好;如若不能,没有跟着我,至少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烟水寒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就不怕她会恨你一辈子吗?”
他们是生死兄弟,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奇怪的是,他竟然从来没有看懂过眼前这个人。尤其是在对待感情方面,他简直无法想象,在如今这种局面上,他处理起事情来竟然还可以做得这么决绝彻底……一个活生生的人,究竟要将自己心里的痛埋得有多深,才能做到这种地步呢?
“恨我……”金靖夕莫名失神地重复了一遍,蓦然低头,睆然笑了开来,“我倒希望如此。”
——既然不爱,那就恨吧,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
因为唯有如此,才能让她记住自己,他也算不枉此生。
“等一下,你就把这个交给她。”随手将一封信笺模样的东西扔到烟水寒怀里,金靖夕的面上,带着那丝不染尘埃的绝伦笑意,“从我知道自己快要完了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替她准备好了。”
言及此处,前一秒还身心俱疲的他,忽然好像轻松起来,嘱托自己最为信任之人为她一一铺好后路,“之后,不管她愿不愿意,一定送她去滂沱古城,端木会好好照顾她的。”
烟水寒心中惊诧莫名,接过展开一看,竟然是一封以血书写的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