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近巴蜀而多名山大川,群山环抱、大江迂回处而又多世外桃源。即因道路崎岖而人迹罕至,战乱、徭役不能及,又因苍山丰饶、绿水养人,是故路虽远而不偏,地虽偏而不瘠,引诸多名士欣然入蜀,寻仙隐居,求那人间逍遥。
均州自古被视为入蜀第一站,路过均州往西南行,便多山道、少坦途,村落、州郡也多不复汉中风情。常有一村一落百余户人家,皆知书达理之士,总角小儿亦能口诵经籍,民风淳厚质朴,却只识得秦汉不知那魏晋,令得偶然误入村中之人惊疑到了桃源仙境,其实不过是些个秦时汉末举家躲避战乱而入蜀的世家小族,只因山中地产富饶祥和,百余年间自产自食,过的其乐融融,忘记了这世上岁月罢了。
均州有一大山,名曰太和。西北距京畿重地长安千里之遥,东南临襄阳古城不足五百里。西界堵河,东界南河,北界汉江,南界马南河,背倚苍茫千里的原始森林,面朝沃野万顷的中原大地。
方圆八百余里,有七十二座接天摩云苍翠峰,二十四条幽深彻骨长鸣涧。山势陡峭,却不蜿蜒,如巨龟、如盘蛇,又如一擎天巨石,镇在神州中央。
自古多有那真假神仙、真假隐士在此留恋,有人为了求大道而独自登上太和山,也有人为了求那一世荣华而被人接下太和山。曾有异人酒后笑言:真真假假是凡心,假假真真不是山。
太和山,翠微崖。
此崖乃是显定峰顶,略东侧凸出的一方巨石。长有丈余,最宽处不足八尺,距峰顶三丈三,距渊底千丈三,天然形成了一块可容两三人对坐的露台。
巨石中间高四周低,略有倾斜指天,远看如鳌头般向天端耸立而出。鳌上又有一柏,枝如华盖,苍翠如碧,干若虬龙缠绕,扎根在万仞崖壁中,直挣的那磐石碎裂、山岩侧目。靠山侧又有一窈窕小径,如烛光明灭不定在山上松间时隐时现,悠悠然通向悠远之处。
有诗为证:千年老柏,带雨半空青冉冉;万节修篁,含烟一壑色苍苍。险崖外奇花布锦,山涧处瑶草喷香。石崖突兀青苔润,悬壁高张翠藓长。时闻仙鹤唳,每见凤凰翔。仙鹤唳时,声振九皋霄汉远;凤凰翔起,翎毛五色彩云光。细观灵福地,真个赛天堂!
此时,这间正有一人,端坐于崖上,背倚苍翠,面朝云海。身前置一泛了黄的藤编矮几,上有四脚雕了仙鹤的鎏金炉,里面燃着一根安神凝气的九真七福香,香炉右边放的是十余支泛黑色的竹篾子,左边是一个嘴儿里还冒着冉冉热气的紫砂壶,壶上寥寥几笔刻了两朵正盛开的菊,壶旁还倒扣了三只小巧的杯子。
看那人,神清骨秀,气宇轩昂,一双眼眸射寒星,两弯剑眉入青云。虽盘膝坐在苇编蒲团上,却难掩凛凛身形,似撼天狮子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
再细看,那人面如琢玉,唇若抹朱,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梳着整齐的发髻,套在一个精致的白玉发冠之中,从玉冠两边垂下淡绿色丝质冠带,在下额系着一个流花结,穿着一袭绣墨色纹的淡青长袍,袍脚上翻,塞进腰间的白玉腰带中,脚上穿着白鹿皮靴,原来是个年纪尚轻的美少年。
那少年端坐翠微险崖,如坐于九天云端,任八面罡风呼啸,岿然不动。看那身前矮几之上、炉中香烟,一缕青烟竟也是袅袅直上,随云雾消散于这大青山中,不管这高崖急旋风。
若有那凡夫俗人看到此景,定要慌忙下拜,惊呼一声:上仙!
这少年正是那长安城中大唐襄阳郡公洛文远之子洛湘!乳名腾儿,长辈还没有赐下字来。
此时离那武德二年,洛湘随父母回襄阳族地,路遇大隋宇文太师的亡命伏兵之时,转眼已过去春秋六载。当年那稚嫩的脸上挂着泪珠,还要强作镇定的小爵爷,如今已初长成一个英军非常的大小伙子。
当年父亲洛文远被那宇文太师双掌打成重伤,多亏了有那太和山“静心观”中的守一真人来救,可谓是福大命大!那守一真人乃是有大能之人,扶危济困、解民倒悬,在这太和山方圆百里都有老神仙之名。
那日,守一真人将洛文远一家救出乱军之中,虽有仙丹给洛文远当即服下,护持心脉不衰。但那宇文太师出手毒辣,一掌之威,震碎了洛文远的心口数道经脉,渡进洛文远体内的掌力之中,竟还含了剧毒。
守一真人将自家道观旁的一所别院,清理出来,予洛家上下居住,自己也是日日都往苍梧别院中。
第一日清晨便为洛文远切脉观气问诊追由,又用山间泉水,再次吞服灵丹续命,直到第二日晌午才为洛文远定下了方子。
第三日卯时老道士先为洛文远金针灸疗,回春圣手持金针连点文远公周身百余大穴,激发身体中生发之活力,催动精气弥补身体中,被残留余毒堵塞的经脉。
辰时又遣道童端来炮制好了的汤汁药丸。汤汁并不辛苦,还略有清香,伴同清晨的米粥一同徐徐饮下,亦是暖胃养身的常见山草药。
巳时老道士又来传了洛文远呼吸吐纳的浅显方法,不过是些起卧行坐的养生之道,都是贵在持之以恒的法门,浅显却不粗陋。
戌时老道士再来为洛文远推拿过血,亦是为了激发生气,直到文远公昏昏熟睡才罢……
如此这般,一连半月,采药、煎药的小道士不嫌辛苦,洛家小主母李丽质却已经是很不好意思了,因为自己家人让观中上下都难得清闲。
李丽质数次想要亲自添柴,去帮忙熬药,都被守一真人以常人不懂医术拒绝了。
初时洛湘还道救治父亲,不过是这大仙人举手之劳,待到第三日见真人如此尽心尽力的为父亲医病,已是惭愧不已,面朝真人噗通一声跪下,就猛磕起了头,也不知道是磕了几个。
耳边听到真人连说“使不得,使不得”,便感到一股柔和的风把自己托了起来,再也磕不下去。
洛文远在山中一住便是数月,多亏了守一真人的悉心照料、圣手回天,身体才恢复如常。期间京中数次有急报,言唐皇敦促自己还京。
那守一真人,言病根不除,回京中路途遥远颠簸,回京后更需日夜操劳,恐难全寿。洛家那小主母一听,便极力劝阻夫君下山。
奈何冬至刚过,唐皇遣天使,来传圣旨,言陇右战事吃紧,着襄阳侯洛文远速速还京!文远公终究是难抗圣命,下山去了。
洛文远为感念那仙长恩德,自己下山时,要让小儿洛湘留在道观之中,替自己侍奉仙长左右。那守一真人起初愿便不收洛湘为徒,后来终究是耐不住洛文远苦苦央求,才答允洛湘留在山跟随自己静修,其他的旁枝末节,休要再言。
至此洛湘就在这太和山中住下,日日跟随道观里一众道士们学那“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且这一住便是六七年,除了每年岁末要下山归家,其余日子都在山中道观里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