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坊门,马车笔直向西行去,跨过一座小桥折向北,时辰尚早,街上行人寥寥。路过西市时,墨珠拉住马头,将马拴在路边的槐树上,陈琬正纳罕,却见他将车帘掀了个缝,探身进来,低声道,“我去买几个胡饼。”
陈琬这才想起他并没有用过早饭,就应道,“那快些动作。”,顿了顿,又补充道,“胡饼是什么?要不也给我带一个?”话出口就有些后悔,却听到外边墨珠嗤笑了一声,恭恭敬敬地回了声“好”,噔噔噔跑远了。
不多时,窗口外递进来一只油纸包,腾腾地冒着热气,墨珠在外道,“这里比不得府里,胡人又不同咱汉人一般爱干净,你还是拿着看个新鲜吧,吃就算了。”
陈琬听着他的话,细瞧瞧这金黄酥亮的芝麻胡饼,小心地捏下一块,一阵香气扑鼻而来,盈满了整个车厢。她问道,“你往日也是爱干净的人,在山上所用都得经自己手才放心,怎么也就吃起这个来了?”
车外迟迟没有回答,马车嗒嗒踏在道路上,越往北,路上行人越少,越发显得空旷寂寥。
陈琬等不到墨珠的回应,心里便觉得没趣味,撩了窗帘想瞧外边的景色,哪想到那墨珠竟像是后脑勺长眼一般,一个飞鞭打在窗帘上,吓得陈琬讪讪地缩回了手。手中的胡饼渐渐地凉了,被她随手扔在车厢角落里。车厢板用的是熏香过的冷杉木,闻上去带着极寒之地的冷意,靠着却极暖和,她懒散地靠在车板上,人便有些困乏。最近这些日子,她总是感觉睡不够脾,脑袋沾着什么就想合了眼睡去,脾气似乎也见长,自己私下搭脉也看不出个什么病来,只能偷偷配些提神补气的药丸贴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终于到开远门,通过了守卫的盘查,再向西便是一片莽莽山林,待出了城门一箭之地,墨珠忽然猛抽马鞭,马吃痛狂奔,可苦了那坐马车的人,坐在车里的陈琬被突如其来的加速冲得直摔得贴到车壁上去,幸而她定住了神,才免得自己受那皮肉之苦,困劲也随之而散。
慌乱中,她问墨珠,“这到底是——”
墨珠淡声道,“去矿山。”声音平静,丝毫未受波动。
矿山?!她心中再生疑惑,却听墨珠又说道,“你大哥新雇的那些人,就在矿山。”
马车一个猛减速,陈琬刚刚坐稳,差点又冲出了马车,墨珠在车外伸出左臂拦住她不让她掉出车外,他手腕轻轻一扭,陈琬就看到他整个手就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转了个圈,手掌在她腰侧一推,她便又重新回到车厢内,正巧压在那块胡饼上,吓得她哇啦哇啦叫起来,“我的裙子!”
罪魁祸首朗声大笑,接着竟然放任那马肆意横行,自己也爬进了马车,蹲坐在陈琬对面。这车厢本身并不狭小,上次陈夫人陈琬带着一个栖霞都轻松有余,可这次车内进来一个八尺高的男子,却让陈琬想起那次不愉快的经历,身体紧绷,拳头在藏在身后不自觉地握紧,抬头深深凝视着墨珠。
仔细瞧来,这墨珠并不算是什么绝色美男子,那时可能是他画了重油彩的缘故,显得眉目狭长风情万种,卸了妆五官细致程度堪堪可比陈瑕,放人群中只能说是清秀,着了一身儒衫,倒像个翩翩书生。但许是他演多了那美绝人寰的美人,眉眼间自生出一股风流态度来,他坐在陈琬对面,与她靠得极近,淡色的瞳仁里映出陈琬惊愕的小脸,盈盈如水。
“师、师、师兄——”车厢内气氛顿时有些旖旎,陈琬磕巴起来,“你这么瞧着我作甚?”
墨珠闻言,但笑不语,倾过上半身,伸手环住陈琬的双肩,慢慢地将她搂在怀中,薄唇贴着她的耳边,“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陈琬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抬头想要正视他的眼眸,却被他牢牢地禁锢在怀中,动弹不得。墨珠是她的师兄,刚入琅琊门时,她未及豆蔻,他已近弱冠,再见时,她桃李年华,而他却将到而立之年,当日一团稚气的孩子出落成清理高挑的少女,而他,是名满京都永安坊内的头牌红人。
陈琬动了动唇,刚想说话,墨珠却松开了怀抱,扣着她的肩,注视着她,神色落寞,“我已不配做你的师兄,你从今后便当师兄是死了的罢,师兄今后也可无牵无挂。”
他瘫坐在车厢内,身体随着马车颠簸,他合了眼,长睫微动,在眼下投下一片浓密光影。陈琬心内琢磨着他说的话,竟生出一股莫名伤感来,又想到此人风月场中人,生死誓言不过舌尖打个滚,他的话不可轻信,因而陷入矛盾两难中。
墨珠之前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那马且行且停,最后在一个破败的院落前听讲下来,仰天一声清啸,直穿云霄。
院内脚步声大作,朝着门外而来。
陈琬惊慌地推推墨珠,他却老神在在,“那是你大哥的旧友们罢。”
果不其然,就听车外几人讲话言语,具是亳州口音,与她在家中所料丝毫未差。墨珠替她戴上幂离,微微一笑,环着她的腰落到地上,将她护在身后,“郎君呢?”
那些亳州人站在他俩面前,再不似那日面黄肌瘦的模样,虽穿着麻衣布衫,扎着草鞋,瞧上去却是精气神极好,打头的正是李三,他与其余众人一般打扮,唯一不同的是左臂上扎了一个红布,他冲墨珠陈琬抱拳道,“二位,郎君有请。”
院内陈设杂乱无章,到处都是煤块碎屑,脸上乌七八糟的矿工坐在煤堆里喝茶说笑,神情冷漠地望着这一行人,陈琬瑟缩在墨珠身旁,躲避着那些肆无忌惮的目光。
这院内只一间小小的茅草房,四壁透风,房内空无一物,李三将他俩引入草房后,自己竟然先行退了出去,只是一笑,站在房门不远处,笼着手,墨珠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正要退出,却不知踩着了什么机关,脚下一滑,带着陈琬齐齐向下坠去,陈琬又惊又急,慌乱中抓紧了墨珠的前襟,整个人依附在他身上,墨珠单手虚虚地环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在壁上一撑,减缓了下降速度。
“嘭”地一声,两人重重地落在茅草堆上,确切的说是,陈琬跌坐在墨珠身上,墨珠跌在茅草堆上,两人相望,墨珠浅色的眸子竟透着笑意,陈琬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正端坐在他腰际,不觉红了面颊,挣扎着要起身却因为不知将双手何处着力而尴尬万分。
一双白底皂靴停在他俩面前,陈琬仰头,看到自家兄长伸出蜜色的手掌,伸向她,她愣在那里,不知该不该去拉住。
怀顾四周,只见甲士林立,各个手持斧钺长矛,护面遮住了他们的表情,围拢在陈瑕身后。他们的不远处,似乎是深不可测的洞***有炉火熊熊,铁水飞扬。这里是——陈琬垂首,将手准确无误地放进兄长的手心,仍由他将自己拉扯着站起来,“这是要三箭定江山啊。”
墨珠早就起身,直穿过全副武装的甲士群,到那锻造工场去了。
陈瑕听陈琬如此说,知道她心内不快,却也不言语,只是携了她手,带着她四处看。这里原本应当是一处废弃的煤矿,矿洞内四处可见旧时留下的煤铲煤车,越往内走,空间也越发开阔,本应该潮湿万分的地方,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竟是干燥得很,堆砌如山的枪头箭头随处可见,削铁如泥的拍刀紧密地排列在洞壁上,映着火光,似是那渴血的恶魔。
陈琬嘴唇轻动,想说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默默地垂了头。
外人皆以为幼帝懦弱无常,深受那陆修摆布,皇帝固有的禁军势力也被陆修削了一半,并入外府,哪曾想到,他会养着那么一群虎狼在这茂密的群山之中?
她并不太懂得男人们的世界观,但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在不久的将来,或者说,就在近处,可能,就会有一场恶战,而她却不知能不能脱了干系,免去那浮世的困扰,我自逍遥。
她转头望向自己的兄长,却见他目光锐利,线条刚毅的脸上蒙着一层寒霜,如那薄薄的拍刀,令人不寒而栗,但紧握着陈琬的手却是温暖有力的,粗粝的老茧摩挲着陈琬的手心,让她稍微安心。
墨珠不知从何时开始跟在兄妹俩的身后,他拉着陈琬的另一只手,手指冰凉。
三人正相对无语,那地面却忽然地动山摇起来,洞壁上燃着的火把火光跳跃,大批大批的金器物从储物处掉落,叮当响成一片,墨珠陈琬神色大变,陈瑕却不动如山,淡笑道,“不碍事。”
只听上方传来轰隆巨响,陈琬再往她来时的入口看时,那里已被推下巨石封死。
“所有的入口只能用一次。”陈瑕解释道,带着他们朝更深处走去。
师兄是个演技派,兄长是个保守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