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清露冷,桂子飘香。这一眨眼便到了秋分。
这日一大早,陈琬尚在迷蒙中,就听到外间人声嘈杂,其中似有娘亲高声谈笑,挣扎着探出身来想叫唤武双,却发现塌下早就没了她的身影,被褥整齐地叠放在一旁。
她前几日来了月事,到现下身子也不甚爽利,也懒怠动,索性又歪在床上,翻起昨晚看了一半的《世说新语》。正胡乱翻着,就听到她娘亲挑帘进了门来,道,“又在被窝里看书,越发没个规矩了,也不怕看瞎了眼。”
说着走到床头,将陈琬手中的书收拢,交予跟在身后的栖霞,再转头婉言道,“今日可是干净了些,小腹还疼吗?”陈琬这一毛病遗传自她,来了月事便像是小腹内有人拿了利刃剜,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疼痛有怪不得别人,只能一人在床上窝着,还得惦记着那被褥会不会弄污了去。
陈琬苦笑,拿右上臂撑起上半身,“倒是比前几日好很多,也吃了那些药,要是再不好,倒是污了那老御医的名声。”在琅琊山上,万事都有师娘照应着,来了月事师娘煎好了汤药,备下了暖玉,她倒也不觉得有多么难受,回到京城,竟然就被这月事击倒了。
陈夫人携了她的手,自个儿也脱了鞋,盘坐到床上来,连人带被褥一起拥进怀中,亲了亲她的额,颤声道,“可怜我儿,早知让你在家中受苦,当日就不该答应你父亲让你下得山来……”说着说着,语带哽咽,似是情不自禁。
陈琬无话,只能乖乖让娘亲抱着,只是已到秋日,这天实在凉得很,她只穿了件绸衫,着实打了个寒颤。
陈夫人感受到女儿后背的冰凉,急忙又将她放开,摆正了那软枕的位置,托着她的后脑轻轻让她躺下,一边武双早就端了铜盆柳枝细盐等物,她便接过来,替陈琬洗漱。
“今日是小娘子的生日,小娘子再难受,还得起身去家祠里上香祭祖的,等下还有世家的小姐公子们来送礼,都得小娘子亲自去接待。”栖霞从刚进门来的文双手里接过了衣物,端上来放在陈琬的枕边,“算起日子,小娘子也该清了,怕是懒怠动吧。”
还真被这丫鬟给说中了。陈琬笑嗔道,“你这丫鬟嘴倒利索,心也细,都帮我算起日子来了。赶明儿我就从娘亲那儿把你要了过来,收了做我的房内人,操办我一切事务。”
栖霞闻言,脸一红,知道她是在含沙射影她与袁观,溜圆的眼珠子转了几圈,愣是没有接话。陈琬自知占了她嘴上便宜,乐呵呵地从被子里伸出两只手来,又拿眼直勾勾地瞧着自家娘亲,眼中水雾蒸腾,目的不言而喻。
陈琬离家前便同陈夫人在同一屋睡,晨起着衣等都由陈夫人一手完成,从不许丫鬟婆子们在旁插手,这十来年过去,陈夫人瞧着女儿虽已出落地得亭亭玉立,可这一脸娇憨的模样酷似当年那个不及她腰身高的小奶娃,心内一阵酸楚,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微妙感觉。
陈夫人替陈琬穿上了新做成的束裙外衫,又见她一脸的喜滋滋,心中软成一片,就想着让她一辈子跟在身边,再不许外面的男子娶了去,脑海中闪过几个人的影像,竟觉得面目可憎起来。
墨珠自那日从矿山归来便很少到陈琬院里来走动了,晋安侯安排他住在前院,倒有点像看家护院的意思,陈琬也不大爱见着那人,总觉得他神秘兮兮的,保不定何时被他算计,因而两人竟有半旬没打过照面。陈瑕这几日说是公务缠身,总不回家来,兄妹俩竟也渐渐生疏起来。
“袁姐姐今天过来吗?”陈琬下得床来,顺手将一头浓密的青丝捋到右肩,趿着绣鞋走到梳妆台前,拿着箅子一下一下地梳着。栖霞跟上来,扶着她的肩让她坐定,拿起她的另一把楠木梳,替她梳起头来。
陈夫人坐在她的床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笑道,“你袁姐姐是要出阁的娘子,怎么可能轻易再出得门来?大概会让袁观代送些礼来,”她停下来瞧着陈琬的脸色,顿了顿,又道,“今日倒是有一人,你是极愿意见到的。”
陈琬听说袁靓不会来,心内便不大高兴,又听娘亲说还有一人要来,细想着京城中与她从小相识的女伴并不多,便问道,“还有谁要来?”
正说着,忽听门外一声娇笑,道,“珞珈姐姐这番话真真叫人伤人啊,得亏我在家念叨你好些日子。”屋内众人先是一愣,目光都聚集到陈琬身上,陈琬细听这音色透着少女的软糯,实在想不起世交中有谁家的女儿会是这般放肆无礼,便笑道,“倒是哪位神仙姐姐,隔着门帘说话,怪膈应的,文双,还不快请贵客进门?”
文双打起门帘,就看到帘外进来一个芙蓉脸面,柳条身段的妙龄女郎,一身红衣,瞧着陈琬笑靥如花。陈琬站起身来,张大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竟是这位。
陈夫人跟着站起来,走到红衣美人面前携着她的手来到陈琬身边,打趣道,“这一去七八年的,倒是叫你忘了这位贵客了,这是你大姑姑家的妹妹呀。”
陈家香火并不旺盛,到了晋安侯这一代,嫡系的便只有晋安侯与文安郡主两个。郡主早早地便嫁与了当今天子的亲叔叔楚王殿下,跟着夫家一起去了汉阳的亲王府,只留着一个小女儿刘溶跟在老太妃身边生活。这刘溶小陈琬八个月,小时候也是跟着皇子们厮混惯了的,只不过后来被楚王接出宫去,再也没有见过。
陈琬对幼时的记忆并不太深刻,只隐约记得有这么一个同龄的女孩子,总穿着一身红,跟着自己在皇宫大院内四处撒野,心内也没多大欢喜,但既然人家表现得这般热情,她也不好扫了她的兴,笑道,“可不是了,我在山上这么些日子,倒忘了家中还有那么一个可人的妹妹。”
刘溶与陈琬不同,她是亲王之女,名副其实的郡主大人,按着本朝不成文的规矩,家中丫鬟婆子们都是称“公主”的,她倒也没有公主架子,许是湘楚之地女孩子多泼辣,呆久了便也是一副大咧咧的模样,一屁股坐到胡登上,两腿交叠搁在案几上,“哎呦,我就说胡凳坐着舒服,可惜咱们汉阳倒也有这劳什子,舅母,要不,你把这胡凳送与我?”
陈琬笑骂道,“你这小丫头,明明今日是我生日,理该你送我礼才对,怎生得没脸没皮向我家讨要东西呢?”说着,也命武双搬了一张胡凳来,坐在刘溶对面,陈夫人见她俩女儿家聊天,自没有她能插进的话语,带了栖霞便离开,只叮嘱陈琬必须出来见客人。
文双替刘溶烧了茶进来,陈琬拉住她问,“这是什么茶?”
“就是茶粥。”
话音未落,刘溶就厌恶地摆摆手,“茶粥还是算了吧,那家伙只配冲茅厕。”
陈琬心道总算有个和自己口味类似的人儿了,这茶实在苦得紧,又杂七杂八地添了各色调味料,气味刺鼻,成色肮脏,哪能下肚,可家中长辈们总爱拿它来待客,也不知道他们尝的是个什么味道。
文双端着盘子略有些尴尬,陈琬道,“你便拿着白水来就可以了,告诉四儿,总不要自作聪明。”
刘溶一直打量着她,等到文双退出去后,忽然从腰侧解下一个小荷包来,扔给陈琬,“喏,祝你福如东海罢。”
陈琬接过来一看,是个小巧别致的物什,红缎面上绣着五色的牡丹,带着一股牡丹干花的香气,针线功夫细致,心下便十分欢喜。
“本姑娘的第一个针线活就这么献给你了。”刘溶伸了个懒腰,也不顾自己的大家闺秀身份,冲她勾了勾手指,陈琬见状便探过头去,两人脑袋凑在一起,“我在屋外听到舅父和我娘谈论你的婚事,难道你真的像外面说的,要嫁人了?”
陈琬有点尴尬。她与刘溶并不十分相熟,这么与一个不太熟的姐妹谈论自己的婚姻大事,有点奇怪。她淡笑道,“那是父亲自己的主意吧,具体的,我们做儿女的总要听从他们的意见。”
刘溶“切”了一声,双手十指相扣,放在脑后,转头看了看陈琬,眨了眨眼,“这么说,你心里没有想嫁的人咯?”
这丫头,说起这些来!
陈琬摇摇头,反将问题抛给她,“我平日常在山上,琅琊门下皆是男弟子,论说同龄的男子,我见得到多了,也不稀罕,倒说你,怎么都这般年纪了,还没有许过人家?”
她知道刘溶素日便是不害臊的人,没想到竟然会有那么不知羞耻,她直接便拉了陈琬的手,笑嘻嘻道,“我是想当你嫂子啦。”
陈琬只觉得身上没来由地一阵发凉,想着自家大哥那张木愣愣的脸,再看看这个古灵精怪的刘溶,实在不能想象这两人在一起的场面,便道,“我大哥是有心上人了的,这样你也想当我嫂子?”
“心上人?袁靓?”刘溶撇撇嘴,不屑道,“袁靓我幼时见过她几回,是个做事瞻前顾后没什么主见的人,表兄是要干大事业的男子汉,便不能被这样的家室所拖累,自然只有我才能配得起他。”
她倒说得理直气壮,陈琬细瞧着她精致的眉眼,心内迅速做起了比较,论样貌,刘溶皇家血统高鼻深目肤色白皙,自然不会比袁靓差,论家世,两个都是大家闺秀,刘溶是郡主稍高一等,论个性,袁靓的确如刘溶所说,有些妄自菲薄瞻前顾后,倒是这刘溶,爽利痛快,这样比下来,袁靓倒真的敌不过这刘溶。
于是,陈琬私下便将这刘溶上了心。
刘溶见陈琬只笑不语,只以为她在暗笑自己,没好气道,“论理说,我也是先比那袁靓认识表兄的,我奶妈常说,表兄表妹,摁倒就睡,你也别嘲笑我,我一定能当你嫂嫂的。”
她连那村妇的俗话脏话都带在嘴上,毫不避嫌,也得亏屋内就陈琬与刘溶两人,不然传出去,糟蹋的可不止她俩的名声。
陈琬笑道,“我哥哥也是牛脾气,你倒不如先在京城多呆些时日,瞧清楚了他的品貌,再做断定。”以她对陈瑕的了解,他不会那么快就移情别恋的。
刘溶撅了嘴不说话,只一味地掰着手指玩,忽然,她抬起头来,眼眸闪闪,唇角带笑,伏到陈琬耳边道,“要不你嫁给皇帝弟弟,成为我的堂嫂,这样咱们就亲上做亲了。”
皇帝弟弟?刘钰?对了,这刘溶算起来也是刘钰嫡亲的小堂姐来着,她怎么把这茬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