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儇跟在男子身后,面上还挂着那副纨绔笑容,口中却乖顺无比:“华容哥哥,我不知你是第一次去那种地方,你不要再生气啦。”
“不要说了!”
周华容忿忿拂袖,身后人跟得紧,他几次加快脚步还是甩脱不掉,心中怒气更甚。
周华容在京都时是出了名的耿直,何曾被人这般捉弄过,一时之间也顾不得身份之别,在春熙院将姚儇臭骂了一顿,那副兄长教训弟弟的严厉神情,简直痛心疾首,把作陪的花魁都给吓走了。
姚儇心知这次确实有些过份,竟然带了皇朝最耿直的谏臣去喝花酒,还是骗去的……
在皇子学苑教书时,周华容就是有名的严师,眼中绝容不得一点沙粒。
那些为亲近皇子而作陪读的大臣子女,多把读书的功夫花在了巴结皇子上,功课自然是不甚在意的,这些人一旦落到了周夫子手里,抄写经书至手指几日不能动弹的,不乏其人。周华容的直脾气一上来,神佛不惧,之前几日姚儇忙着其他事务,与周华容整日兄友弟恭,倒也和睦。今日她得了闲,恶劣本性藏不住,就惹得他发了大怒。
周华容快走几步,身后人忽然没了声音,黑夜中,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轻轻回响在空荡的街道上。他心里一紧,再回过头去,哪还有姚儇的身影?
方才在春熙院,姚儇依稀说过:“衣衣那丫头要去绸缎庄,我不放心,就让小白跟了她去。”
周华容明白秦非白表面是个车夫,实则是姚儇的贴身护卫。姚儇演得太逼真,他下意识把她当作了自己的亲弟弟,甚至忘记了,这个人其实有那样一个招惹人的身份。皇朝长公主若有心争皇位,其余的皇子皇女,又有几人能争得过她?
周华容焦急起来,想也不想就往富贵客栈奔去。
周家人仿佛天生都没有有强健的体魄,他不曾习武,却跑得极快,夜风吹得他两颊疼痛,背后衣衫被冷汗浸湿,到富贵客栈时,一个腿软,差点进不了客栈大门。
“这是怎么了?”
福大宝见他如此,赶紧过来扶了一把,“周大人,您没事吧?”
“殿下,殿下她……”周华容此刻才觉喉间火燎般热得难受,嗓音几乎哑了:“殿下她出事了!”
福大宝一头雾水:“您是说主子?主子她刚才已经回来了啊。”
“大宝,让你准备的元宵好了么?主子还等着呢!”
秦衣衣边下楼边问道,一眼看到周华容疲惫模样,奇怪道:“周大人这是怎么了?”
仍旧是那件天青色的衫子,整个人却仿佛与前几日都有些不同,秦衣衣暗暗想道,忽然浑身一个发颤,她想起来了,主子在皇子学苑的时候,周夫子曾对人发过大火,当时的神情就是这样……
她猛地转身上楼,想先去主子那提醒一声,却听周华容站在楼下,哑着嗓子说道:“我要见你的主子!”
***
姚儇已经沐浴过,长发散乱地披在身后,歪歪斜斜地坐在案前写信。算起来,与楚澜通信已有三年,却还不曾谋面。听说这位十洲之主,是个有名的美男子呢。
她刚把信纸折好放入信筒,门外便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这里的厨子手脚倒挺利索,才一会儿工夫,元宵就做好了,真该让宫里的御厨来学学。
说起来,自己这回出宫,那群御厨也轻松了不少吧,尤其那个马主厨,每次召他说菜,都是一副苦瓜模样,那脸上挤出的笑,比哭也好不了几分。
想起宫中一些趣事,姚儇不由莞尔,随口道:“进来吧。”
“主子,周大人要见您。”秦衣衣瞅一眼身旁的男子,低声说道。
恩?这是找我算账来了?
姚儇挑了眉,寻思着要不要先装出个乖巧模样来。毕竟,她可不怎么想被周华容骂第二次。
“今日是其林无礼,殿下要如何责罚,其林绝无怨言。”
居然不是之前那生疏的口气。姚儇有些讶异,转过头看向站立案前的男子。其林是周华容的表字,以表字自称,就是放弃昔年师徒之恩,而只把姚儇看作同辈了。
姚儇想不通周华容的举动。
一日为师,终生为师,若是周华容拿出皇子老师的名头想要教训她,只要不超出限度,纵使贵为皇长女,也是不能违抗的,否则便是欺师重罪。
如今他却摆出这幅谦逊的样子来……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怎么回事?”
少女语气冷淡,不再是周家三公子的口气。那双多变的眼眸,此刻盛满的,是皇家子嗣天然的威严。
周华容躬身行礼,面色郑重:“便是殿下自己愿意作靶子,也请殿下以身涉险前,想想那些为殿下担忧的人吧。”
“我一直在猜测你是哪个阵营的人,”姚儇忽然笑了,她平日里的笑容多是精心演绎而来,这一次却是发自肺腑:“没想到你哪边的人也不是……父皇睿智,找到了你这么个忠心的臣子。”
姚儇心知肚明,若不是她表现得太明显,也不至于这么早被周华容发觉。
去春熙院喝花酒是假,故意暴露自己的行迹才是真。皇朝长公主百毒不侵的秘密,除了秦衣衣,连她手下十二暗卫都不知情。
花魁房中桌上每一道菜点,皆散发着能将人至于死地的剧毒之味,她早在那花魁殷勤布菜时,就知道菜里有毒,周华容却不知道。能安然无恙地走出春熙院,不是他周华容的造化,而是她姚儇手下留情。那些暧昧不堪的话语一从姚儇嘴里说出,果然逼得周华容发了怒火,既引来了众人的注目,那一桌子菜也在混乱中一片狼藉。
“圣上对殿下爱护之情,绝不亚于民间父母爱子之心。眼下朝中各势呈三足鼎立,但只要殿下不插手,依然可稳固十年不动。而政局一旦动荡,必将后患无穷,所殃及者……”
“你不必在我这做说客。”姚儇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有些事,我本来只有三分想做,你若是一味阻拦,那三分就会变成十分。”
姚儇说罢,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轻松。
她在宫中是心思缜密、手段厉害的皇朝长公主,在昭明帝前是古灵精怪的孝顺女儿,在随从前是古怪懒散的“纨绔子弟”……几般模样,却唯有现在这个一身反骨的姚儇,才是她的真容。
“你们都希望我安分守己,最好贤良淑德,做个安乐公主,是不是?”
周华容默然不语。姚儇这番模样,与之前判若两人,那一种桀骜神情,犹胜过本朝几位剽悍将军。
擅长演戏伪装之人,泰半性情谨慎、为人圆滑,余下的一分,也鲜有叛逆之人。能以隐忍克制反骨,不是身负血海深仇,便是野心深藏,皆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他心中一片冰凉,不敢再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