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大亮。
躺在简陋的床上,少女闭着眼睛,静静地聆听外面断续响起的滴答水声。
楚澜昨日带她去那幽静山林之中,本是贪了山中的清新风致,不料一场暴雨忽然而至,淋了二人满身满脸的雨水,万分狼狈之中逃进了山林中的一座竹屋。
一思及昨日的事,少女不由微微一笑:真是一场痛快的雨啊……冲去了她与楚澜的僵持气氛,也冲淡了因师太逝世而起的伤情。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床单,昨日大雨之中,楚澜将她护在怀中,那只漂亮的手,也顺势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即使过了一晚,那种冰冷的触感,仿佛依然停留在她的手上。
这样难以忘怀的感觉,是自己过目不忘的天赋使然,还是……一种叫做眷念的情怀?
这个念头从她脑中一闪而逝,她猛地停下那意义不明的动作,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
坐在溪边专心致志钓鱼的人,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不必回头就能感知到她的无声靠近。
“这里确实是个好地方。”
这是真心诚意的称赞,而非对昨日的调侃。
楚澜听出其中的诚恳,眉毛扬起,放下手中的钓竿说道:“也不枉你我昨日淋了一场雨,雨后山林,更有出尘之清丽。”
“比之十洲,又如何呢?”
“你早日随了我去住下,不就知道了么。”
楚澜回身看沈言,一双紫眸闪烁不定。
沈言不愿他老是提及二人婚事,遂扯开话题:“你怎么会习得断魂剑?世上唯一的剑谱孤本,已被我亲手烧成灰烬。”
“你啊……”楚澜叹息,面上有些无奈:“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不是沈氏唯一的后人,只凭你的天赋,终有一天也会害死你。”
“十洲有药师华绪,制药天下无双,或许能配出一副使人忘却的秘药。我若舍下十洲之主的脸面去求他,他必不会推拒。”
使人忘却的药么……
沈言心中一片透亮,楚澜所言并非危言耸听。
她自幼过目不忘,旧事时常纠缠不退,心绪凌乱至无法承受,直到被父亲送去静安师太处,以佛经克制,才勉强安定。待成人之后,也是因着心志日渐坚韧,才不致丧失心性。
她知自己一日不能忘却旧事,到哪一时心志迷失,心魔就将趁虚而入,不将她逼死,也会逼得她成了疯人。
见沈言有所动摇,楚澜又说道:“只要你随我去十洲,就有摆脱噩梦的希望。十洲的风土人情极是好,那些美味的食物,包管你一辈子都吃不完……”口气似在哄骗孩童般,温柔而热情。
楚澜正说得顺口,却看到少女一个侧身,低头遮掩着什么,忽然说不下去了。他眼力过人,早已将那张失落惆怅的脸看得清清楚楚。
十洲之主的风流脾性,随便十洲哪一城的人,都能说上半天,从贵族小姐到当红舞姬,与他有关的女子名字,多得数也数不清。
这其中虚虚实实,多是做了楚澜处理秘事的幌子,楚澜也乐得作出一副处处留情的模样,为十洲百姓添一点茶余饭后的消遣谈资。
这次来皇朝大陆寻沈言,原本也是极平常的作个幌子,但沈言是个单纯的小姑娘,不是他以往那些成熟对象,就不由谨慎了些。
楚澜有些头痛。
他不是十六、七岁的青涩少年人,甚至可说情史丰富。若说昨日看到沈言为静安师太伤心,还只是怜惜,今日看她失落神情,竟不由自主,与她一同失落惆怅。
他不知怎的,又想起昨日在小酒馆中,她面不改色坐在一群江湖大汉之中,吃一碗牛肉羹的满足神情。
不过一日,所有种种,竟全然清晰地记在脑中,越是去想,越是历久弥新。
“若是可以,请告诉我药师华绪的住处所在。”
沈言转过身来,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我本已经打算去十洲,自己去求药便可。至于婚约……世上既无沈氏,那沈家小姐怎可还在人世,与你的婚约自然也不能作数了。”
楚澜呆住,那双魅惑人心的紫眸也茫然了。
沈言见他不言不语,以为他心中恼怒,不愿告诉她药师华绪的事。
时日还早,现在赶去附近的村镇也来得及。她抬头看了看,不远处一条小路在林间,似乎幽静得很,便留下楚澜在原地发呆,径自循着那条小路走了。
***
“主上?”
女子唤了好几声,见她那机敏过人的主子还没有反应,奇怪地凑过去看他发呆的脸:“竟似失了魂魄。莫不是……昨夜在哪个销魂窝玩过了头,累着了?”
“茱萸,我是不是平日里太纵着你了,对我也敢这般没大没小。”
楚澜回过神来,不带半分怜惜、毫不客气地推开那张靠得极近的脸,
茱萸着一身绯衣,所戴首饰无不鲜艳,站在这清淡的风景之中,十分显眼。她争辩道:“便是茱萸对主上不敬,那也要先怪主上管教不严。”一双月牙般的笑眼,直勾勾地盯着楚澜,语声又清又亮。
十洲的女子大都性格直爽,却也少见她这般大胆豪放的,最初成为楚澜的下属见到楚澜时,就在众人前直接表明爱意,惊得一位在场的老城主差点昏厥了。
“我让你办的事怎样了?还顺利么?”
楚澜早已习惯了女子的爱慕目光,浑不在意地问道。
“一切都顺利极了,”茱萸高兴地答道:“这里的人重财重色,主上给的银子不少,我又这么漂亮,哪有办不好的道理?”
同样是十几岁的女孩子,眼前的茱萸烂漫如花,而那沈言更像山林中的一支竹,素面淡情,教他有心追逐,却无从下手。
楚澜心中苦笑。
***
茱萸伸手递了一只信筒过来,皱眉道:“主上,你看起来心情很不好。”
连粗枝大叶的茱萸都看出了他的愁烦。
楚澜不动声色地接过信筒,说道:“茱萸,我答应过你叔父,再过半年就为你寻个好夫婿,将你嫁出去。”
茱萸的叔父是炎洲城主,便是当日差点被茱萸吓昏的那位老城主。茱萸跟在楚澜身边不久,老城主就逝世了,老人知道茱萸的心事,临终前就向楚澜提出了这个要求。
茱萸脸色大变,跺脚大叫:“茱萸不嫁!不嫁!”
楚澜也动了气:“你再闹,我就把你嫁到蓬丘去!”
蓬丘是十洲最偏僻的岛城,其间水域气候难测,行船极其困难,若是茱萸嫁到了那里,恐怕一年也离不了一次岛。
茱萸眼泪汪汪:“茱萸一辈子不要嫁人。我们十洲不是有传说,茱萸树若是成婚结果,就成了妖怪,百里之内必有作逆者。我要是成了婚,害死主上怎么办……”
楚澜怔住。茱萸对他竟如此深情,仅仅为一个不知真假的传言,就要为他牺牲终生的幸福。
“别哭了……你真笨,你只是叫茱萸,又不是真的茱萸树。你主上我英明睿智,就是有什么作乱之徒,也只有被我打得屁滚尿流……”
茱萸破涕为笑,像是想起什么,拍着头叫了一声“哎呀”。
“又怎么了?”
“差点忘了。”茱萸疑惑地说:“不知怎么回事,送信的人对我说,他们主子近来无空,让主上一月之内都不要回信啦。”
仿佛有什么喷薄欲出。
楚澜与姚儇通信几年,只有楚澜去蓬丘时断过两次,姚儇那边一直回音极快,从未有过主动停止通信之事。难道,姚儇那里……出了什么天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