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此时,门外突然有人来传话,说是太子殿下在水阁设宴,叫顾梅妆前去。顾梅妆只以为又是燕氏的诡计,现在一听传话就烦闷,加上要照料南鸢,登时便回道:“不去。”
又等了一会,外面响起了敲门声,顾梅妆诧异地问了一句:“谁?”
“我。”木黎的声音。
顾梅妆一惊,南鸢已经极快地反应过来,连忙收拾好桌上散落的药,立即躲到里屋去,顾梅妆暗自舒了一口气,慢慢走去开门。
果然该来的逃不掉。木黎依然笑着看着她,许是太过忙碌,几天不见,他似乎瘦了些,脸色也不如之前好看。
“怎么?龙渊姑娘现在面子这么大,我请你都不去?”木黎笑问道。
“没,没有。”顾梅妆支吾道,“我有些不舒服,所以不想去。”
“哦?”木黎露出紧张的神色,“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请医官?”
“不用不用。”顾梅妆窘道。
木黎看了一眼屋里,诧异问道:“南鸢呢?怎么没见她?”
“哦,她不在。”顾梅妆慌道。
“那你真不去?”木黎问道,一脸认真的表情。
“我……去吧。”顾梅妆不想惹他怀疑,也不想给燕氏落下话柄,便点头。
“好。”木黎似乎颇为高兴,“走吧。”
两人关门离开,碍于木黎在,顾梅妆也不好叮嘱南鸢,一路都在牵挂她,也没有注意木黎。一路无话。
天色已晚,月方上中天,迷蒙的轻纱披在湖上,远处的灯火连成条带,微微闪烁着,像是连绵的银河,让人恍惚如置身仙界。木黎带着顾梅妆上楼,水阁中却空空如也,只有轩窗旁一人闻声回过头来,却是严默。
顾梅妆看清那人,下意识心里便猛地一跳,一时心乱如麻。说是开宴,却只有严默和自己,木黎这是什么意思?她忐忑不已地坐下来,紧张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龙渊姑娘现在一定非常疑惑吧。”木黎也坐下来,先自斟了一杯,笑道。
“我前几日问过沈诀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不等顾梅妆回答,木黎接着道,“他的答复是他虽然是长者,但并没有尽到责任,并不能代替你做决定,俗话说长兄如父,因此在你来之前,我已经问过了繁弱。”
顾梅妆偷眼瞟了一眼严默,见他低头沉默不语,心里猛地有种不祥的预感升起。
果然,木黎道:“繁弱表示没有意见,我也已经宣布下去,等回到潆城之后,不日将举行封妃大典。”
顾梅妆猛然抬头,又惊又惧,双眼直视严默,严默却只是低着头,仿佛没有看见一般。她又转看向木黎,见他笑意盈盈,不知怎么,突然有种如在梦中的恍惚之感,仿佛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只要梦醒之后都会破灭。
真希望这是个梦,快点醒吧。
顾梅妆颓然委顿下去,无力地瘫倒在身后椅上,双眼紧闭,竟是晕厥过去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水阁之中的两个人同时抢上来,扶住她滑落在地的身子。
“龙渊!”
梦里有铺天盖地的绝望,有什么东西始终在背后追着自己,锲而不舍,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无法摆脱。这是梦么?好长好难受的梦啊。
我不要再继续逃了。请让我醒来吧。求求你……
顾梅妆轻轻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脸颊已是一片冰凉,头晕得厉害,全身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她轻轻转头,看见床边坐着一个人,卸去了白日间繁复的礼服,只着轻细的薄衫,身形显得格外羸弱。
那是木黎。
“龙渊姑娘,你醒了?”木黎迎上前来道。
顾梅妆点点头,转而端详四周:“我这是在哪里?”
“在我房里。”木黎温言道。
某根警惕的弦猛然被拉紧,顾梅妆忽地坐起身来,挣扎着就要下床去,哪里知道腿脚竟然没有丝毫力气,一下地顿时膝盖一弯,支撑不住身子往地上倒去。木黎连忙将她扶住,半搂半抱让她坐回床上,见她脸色苍白,不禁皱眉道:“你先好好休息,好些了再回去吧。”
顾梅妆没有说话,轻轻喘息着坐了半晌,感觉力气渐渐回复,便道:“殿下,我可以回去了么?”
木黎看了看她,见她执意要走,也无可奈何,对外面唤道:“繁弱少侠!”
门应声而开,严默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木黎道:“你送你妹妹回去可好?”
“是。”严默淡淡答道。
木黎又轻轻将他拉到一旁,叮嘱他道:“你好好照看点她,顺便帮我劝劝吧。”
严默点头,回身来对顾梅妆道:“妹妹,我们走吧。”他的表情如常,声音没有一丝感情起伏,就像是在跟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说话。
顾梅妆冷冷地盯了他半晌,任他将自己扶出去,没有说一句话。一出门,她立即甩开手,径直自顾自向前蹒跚走去。
严默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顾梅妆身后。哼,他还真是听话。顾梅妆气结,越走越快,沿着湖边的堤岸漫无目的地游荡,严默也不拦她,只是跟在后面,保持着一丈不到的距离。
顾梅妆猛地站住身子,等着严默从后面赶上来,严默见她停住,竟也停下来,仍是保持着离她一丈不到的距离。顾梅妆霍然转身,走到严默面前,仰头盯住他的眼睛,道:“你究竟打算几时开口?”
“你刚刚晕倒过,不要太激动,我们还是先回去吧,妹妹。”严默淡淡吐出最后两个字。
月亮很大很圆,皎洁明亮,就在严默身后,顾梅妆突然觉得它如此刺眼,忍不住泪盈于睫,带着哭腔道:“你……你竟然……把我送给了他?”
“你们东离不是说过长兄若父么,咱们无父无母,作为长兄,为妹妹找个好人家也是必须的。”严默道。
顾梅妆泪眼朦胧地盯着他,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上一次,也是在泪眼朦胧之时,那时的严默极尽温柔,轻轻拭去她的眼泪,在乎她的一言一行胜过自己,然而不过短短数日,竟已爱恨相易,到今日已能将自己当做一个假妹妹看待,如果说之前的每一次伤害又原谅之后还有些许希望留存,如今她已心如死灰。
“所以,从一开始,我就只是你的一颗棋子,对么?”顾梅妆泪流满面,哽咽道,“你之所以答应太子殿下,也是因为一旦我成为太子妃,能为你带来莫大的好处,是么?”
“是。”严默淡淡道。
“可是就在我完全晕倒之前,有人撕心裂肺地喊我,难道不是你么?”顾梅妆问。
严默笑了,这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笑,却是如此的残忍伤人:“你既然知道了你是我的棋子,想必当初在乌城小巷中之时,你就已经听见了我说的话,没想到你竟然傻傻地自欺欺人到现在,直到这一刻还没有幡然醒悟。”
严默惋惜地摇头:“真是个傻姑娘。”他语气极轻,就像是情人之间的呢喃,听在顾梅妆耳里却有如刀子在刮。
“好。”顾梅妆抬手擦干眼泪,含泪笑道,“那我最后再帮你一次,报你当初救命之恩,就如你所愿,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顾梅妆决然说完,转身就走,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瞬间占据所有视线,她只觉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见,堤岸、柳树、香樟、湖水,一切都在旋转变形,迷失原先的模样,这世间种种轮回因果,都混乱错杂,没有分毫值得留恋。天旋地转间,她只觉自己的身子无比轻柔,恍惚如在空中,随即急速下坠,随着一声巨大的水声,她猛然沉入了水中。
她安宁地闭着眼,表情温柔如在美梦中,任湖水轻柔地将自己包围,涌入自己的口鼻胸肺,抚慰她伤痕累累的肉体和心灵。
从此之后,再也不会有痛苦了。
严默静默地站在原地,看着她伤心离去,表情平静。他一向相信自己有极强的自控能力,以他的性格,他决不允许任何邪魔控制自己的心神,事实上他也的确如此。现在他感觉无比舒畅,四肢百骸间充满了精气,犹如再生一般。
不得不承认,那个总是一袭紫衣、性情奇怪的少女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然而当他第一次察觉太子殿下的心思之时,他就已经做出了选择。在她和自己的计划之间,他不假思索地放弃了她。
他笑了笑,然后转身,迎着满天满地的皎洁月光走去。
然而,当那声巨大的水声传来时,他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即意识到有人落水了,几乎来不及思考,他已经转过身,身子飞射出去,跳入湖水之中。
“梅妆!”
午夜冰冷的湖水顿时从四面涌来,将他包围,犹如灭顶般的绝望。他努力在水下睁开眼,忍着眼睛传来的刺痛,急切四顾,竭力寻找着那个纤细瘦弱的少女。
那一瞬间,他只有一个想法。
她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