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热闹2
距离捏糖人的扁担摊位十来步远,一个身量瘦长、斜髻上插着一围密实的黒木发钗的黄衣黑裙的四十来岁的妇人正拉扯着一个年轻女子,因是背对着这边,悦然看不出那女子多大年岁。只是从女子一面弯腰乞求,一面固步弓腰,努力想抽回自己手腕的身形看;她早落下风,怕也支撑不了多久。
她脚边还立着一个三、四岁模样的一身蓝色细布短衣的男童,恰对着茶楼这边。悦然的眼落在那男童身上,便觉心底一扯。那孩子并没有哭闹,一双眼只在那怪妇人和年轻女子身上来回,分明透出忧心和深深的恐惧和隐藏着的一丝绝望的悲伤。小肩膀微微斜下去。悦然几乎能肯定,那孩子此时的身子一定是紧绷着的。
看到这孩子,似乎就看到了那个清晨、那棵树下的自己。
那时候,她哪怕是有个成年女人的芯子,心底涌出的铺天盖地的恐惧和深深的无奈也几乎将她击倒。
“是二婶认识的人?好似有些争执呢。二婶要不要去劝一劝?”悦然听了鲍秦氏的话,问道。
“那对母子倒也认识,但并不很熟识。倒不好就去。先看看。”鲍秦氏立在窗边看,一面自语,“村里人不都说马家娘子去夏州大富人家做工了么,怎么会在这里?”
那老妇人似不耐烦争执下去,手里便加了力道,不知从哪里又过来一个同她差不多打扮的妇人一起来拉扯那女子。那女子一面用力挣,一面又去护孩子,显然力不从心。
风一过,清晰传来女人尖利而愤恨的声息,“不!我们母子出自良家,不过途中受了她一饭之恩。绝不是她说的买来的!”风歇了歇,声音就听不清了。正着急,风又起,送来一声绝望的呼求,“······家就在北樵镇往上五里的临水村。哪位好心的大叔大婶、大哥大姐,你们救救我们母子!”
“不对!”鲍秦氏惊道,提了嗓门道,“兀的那婆子!还不快住手!”
悦然只觉耳中一阵鸣响,心底倒也赞叹她这敢作敢为的性子。楼下无论是拉扯的人,还是看热闹的,听了这一嗓子,不由得都愣住了,抬头来寻声音所在。
“可、可是鲍家姐姐?”那女子扭身望过来,竟一眼便认出了人来。一时喜出望外,眼底都是水光。悦然这才见了那女子面容,不由得稍稍吃惊,乡野之中难得生出这样秀丽容色呐。又直觉她容色气度都不同于普通村妇,只怕是乱世之中,自有一番可叹遭际罢了。
没容她多想,这边鲍秦氏已经挥了手帕子招呼,“是我!马家娘子!你等着,我这就下来!”说着捧着肚子便往楼下跑。到了楼梯口,才回头嘱咐悦然道,“悦姐儿,你替我看顾会枨哥儿。”也不等悦然答,便“噔噔噔”下楼去了。
悦然摸了摸似乎有些疑惑的枨哥儿的头,“唉,底下太乱,咱俩就呆在楼上,你可要乖乖听话哦!”枨哥儿憨笑着点了点头,在桌上抓了块点心,继续立在窗口往外看热闹。一面含糊的跟悦然说道,“不担心,我娘亲,很厉害。”
悦然笑着搂了他的小肩膀,也伸长脖子看过去。
围观的人听二人彼此能知名号,便觉方才那女子的话就有了几分真,少不得有些议论。那两个妇人心头虽然有些慌,但面上仍是一番厉色,嚷道,“你得了卖身银子还要寻人来做戏耍赖?”一面下死力要拉了女子走。另一个则要去抓那男童。那男童扭身躲,又有围观的人有心遮护,那婆子看着凶,竟是没抓着。
“你们这两个堕民鳗妇!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底下,就敢强卖良家人口?好大的胆子!”鲍秦氏已然赶到,围观的人自动给她让出了道。是以一过去便扯开了那老妇人扣在马家娘子手腕上的爪子,挺肚叉腰地斥道。
鲍秦氏骨架大,比一般南方女子都要高大结实些,这样叉手立在那里还颇有气势。不过那老妇人毕竟也不是寻常女人,见惯了各色人等,最是会看人下菜的。见鲍秦氏是一个人过来,面上虽堆起了几分客气,心底竟并未将她放在眼里。
“哟,这位娘子可是在说笑话呢!老妇人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可不敢认这强卖人口的罪名。这位娘子既要替她出头,也总得讲个道理不是?我虽因祖上做了这等营生,却也守规守距,不敢行差踏错一步的。否则,这夏口码头再大,也没了我老婆子容身之处了。”老妇人说着,竟是冲四周看热闹的福了一福,“这里,也请各位给做个见证,替老婆子说句公道话。这小娘子原是我介绍去夏州一户富贵人家做事的,瞧她母子二人可怜,虽替她的事情托人情跑断腿,却没跟她要过茶钱。”说到这里,凑身去问被鲍秦氏扯在身后的马家娘子,“小娘子,你说是也不是?”
马家娘子惨白的脸微微泛红,咬了嘴唇点了点头。
众人听了,又是“嗡”的一声议论开去,再看马家娘子时,便都带了些怀疑审慎之色。鲍秦氏觉得那妇人在耍心眼,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喝道:“你们这种人向来是要吃中间银子的,哪里有这样好心?纵然一时没要,也是本着‘放线钓鱼’的心思!——既然不要她的介绍银子,如何此时又拉扯起来?”
“哼,”那妇人一声冷笑,“这位娘子问得好!老婆子也不知,这小娘子如何放着好好的工不做,非得要辞了出来,害我在几十年的老主顾面前失了信誉,断了财路。”说着将手里土黄色的大手帕子甩开,朝围观的人道,“这小娘子带着个孩子,一般人家哪里肯用。是我腆着脸求了老主顾,人家这才肯留下她们母子,也算是行善积德。不曾想,做不满一月,无缘无故的就辞了出来。害得我呀······”那妇人故意顿了声,拿帕子假意抹了眼角。
有的便小声道,“说来,这小娘子倒不对了。”
马家娘子听了脸更红了,抖了抖嘴唇,终究没能说什么。只将男童紧紧的搂靠在自己身上。
“我见她们母子可怜,便同意雇车带她们回夏口。可毕竟老婆子吃的是鳗妇的饭,来来回回都是要花银子的。便与小娘子说好,到了夏口,要先做工还齐她们母子往来雇车饮食投宿的花用才行。不想这小娘子先答应得好好的,等到了夏口便翻了脸。老婆子一时气不过便拉扯起来,那里想到这小娘子敢空口白牙的就反推一把,诬老婆子要强卖了她。”
“哎呀!这怎么行!这小娘子,也太······”舆论风向有些一边倒。
“你、你······”马家娘子涨红了脸,却口齿吞吐,更坐实众人的看法。
“马家娘子不是那样人!”鲍秦氏挺肚道,“你这鳗婆子不要满口胡言,污人名誉!”
那婆子狡黠一笑,摊出只手来,“不愿去做工也行!将往来花用银子还来就是。也不多,五两白银!”
“嘶——”围观的人微微吃了一惊,五两白银?这都够普通人家过三个月了。果然是个贪心的鳗婆子!看过来的目光,又带了些同情和怀疑。
“就这两日时光,顶多不过一两银子······”马家娘子低声反驳,而那婆子却无动于衷。
鲍秦氏将腰上的荷包捏了捏,脸上便有了几分难色。她今日只道是出来散散,并无货物要买,只带了100个铜钱出门。
那婆子拍了拍手,笑道,“既还不出钱,跟我去做工还帐,也是应——”
“一两银子!”一个甜脆的童音插进来,“要就给你,不要,咱们就去衙门寻市政大人来断道理。”
“你们怎么下来了?”鲍秦氏见是她牵着枨哥儿,不免有些吃惊。
悦然指了指跟在自己后头的柴伯,示意她别担心,又仰头对那婆子道,“咱们夏口是个买卖公平的地方,你若一味漫天要价,就请市政老爷来裁断吧。”又扭头对柴伯道,“柴伯,走,咱们带了这两个婆子去衙门前击鼓去!”
“哎呀!这小娘子胆大。——不过,也是个好主意······”一众人又议论开了。
那婆子本是夏州州城里的嫚婆,如今夏口与南唐通商,日益繁荣,才想着要到这里来捞点好处。脚尚未立稳当,哪里真敢要去劳动市政大人。让市政大人失了好感,日后在这里谋生岂不是寸步维艰?也看出小姑娘身后的那个黑瘦的男人眼底一番冷意,竟是经过生死的,心底便有些发虚。又见他似真要上来拿她,便撤身退了几步,“哪里敢为这样小事去麻烦市政大人!既这样,把银子来吧。且当我捐银子做好事了!”
悦然笑着去看柴伯。柴伯从腰带里捏了块银子丢过去,冷声道,“可拿好了!”
那婆子忙伸出两只手去接,果真接住,只是手心一刺,心底跟着一紧,果真不是常人。面上却冷笑了笑,招呼了同伴,很快扒开人群走了。
众人没了热闹,也渐渐散了。
鲍秦氏一面在心底赞叹悦然小小年纪却办事如此利索,一面替马家娘子介绍。马家娘子一叠声致谢不已。闹了一阵,才回茶楼包了几包点心,赶了柴伯取了货的车,打算一同回北樵镇。柴伯的车上货物多,没法坐人。鲍秦氏便叫了辆马车,两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坐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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