枨哥儿年纪小,到底累了,一路上只卧在鲍秦氏的手臂里睡。鲍秦氏一面拍着枨哥儿,一面小声的与马家娘子说话。她们声息低,话头又含混,悦然听了一会,也没十分明白,索性便懒得费神去听了。百般无聊中,便想去逗靠在马娘子身旁的小男孩玩。
悦然记得方才刚上马车时,他是让马娘子搂在怀里的。也不知是不是见她独自一个人坐着,便也挣出来要自己坐。眼下,他们两人倒是靠里对面坐着。悦然看了那男孩子一会,心头倒越发讶然。
他长得很好看!虽然是粗布短衣,童稚蓬头,但,若细看,竟是有掩不住的俊秀。骨骼、肤色、眉眼,无一丝粗鄙处,就是那半垂的眼睑上颤巍巍的密睫,悦然也觉甚是可爱。她自觉自己的容色在学堂的女孩子里头不算差,但若要细细与这男孩子比,竟无信心比得过。
更让悦然惊讶的是,这孩子的性情,似乎别样老成。自他们母子解困以来,他静得出奇。除了按大人的要求唤人道谢,从未多说一句话。哪怕是肚子饿了,对着一桌子点心,大人不让动,就不会动分毫。又好似眼下,他定然是知道她在看他的,可他就是半垂了眼睑不抬头,心里不自在,也默默隐忍着。只那不断闪颤的长翘眼睫和微微蹙起的眉间,泄露出一丝不安和不快。
才四五岁的小孩子啊,不过比枨哥儿大一两岁。悦然看了看鲍秦氏怀里的枨哥儿,暗中叹一回气,不觉对眼前的小男孩子又添一分怜惜。倒也浑然忘了自己也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女童,竟一本正经的问道:“你大名叫什么?几岁了?”
那男孩子飞快抬眼看了她一眼,又很快半垂下眼睑来,抿紧嘴角,不打算回话。
正在说话的两个女人倒停了下来,笑吟吟的看他们两个。
“我听马婶子只唤他‘安儿’,想来是小名?”悦然笑道。
“是!”马娘子轻轻抚了抚男孩的头,“快答王家姐姐的话。”
男孩子将两手握在一起玩指头,慢慢将头抬了起来,竟很大方的回道,“回王家姐姐,我大名叫‘马安泰’,五岁了。”
“这孩子大气!”鲍秦氏夸道,“让他们两孩子自己聊,咱们聊咱们的。”说着只顾接着方才的话题低声与马娘子絮叨。马娘子只好拉了安泰的手,以示鼓励,一面与她答话。
悦然将她二人不理这边,便用脚去轻轻踢了踢那马安泰的脚,待他抬头来瞪她时,才道,“五岁?不是骗人的吧!”
男孩将身子微微倾过去,“只还差两个月就满了,年纪说大不说小的。”可爱的小脸闪动着一丝狡黠。见她稍微怔住,禁不住得意的翘了嘴角,含笑问回来,“你几岁?”
悦然哑然,想着似乎是有这么个说法,暗地一算,便拿不准今年自己是六岁还是七岁了。再说她这具小身子的生日她自己断然是不知道的,丽娘索性就按母女相认那日当了她生日,前不久才热热闹闹自家庆贺了一番。因不知她究竟何年生的,只好含糊说“又大了一岁”,究竟几岁倒没人提了。不过她与宋铃儿要好,宋铃儿今年是七岁,她也就让自己今年也七岁了。
于是抖了抖嗓子,摆出一副长者尊严来,“我七岁生日都过了,‘悉听尊长’懂不懂?你得听我的。”顿了顿,又道,“当然,我也会看顾你。”悦然好容易才摆出一幅“大人大量”不予计较的表情,自腰上小荷包里掏出早上出门黄嬷嬷带的两块花生糖,递过去一块,“喏,花生糖!”
男孩一双明澈的眼滴溜溜直转,显然没料到她出“糖衣炮弹”这般奇招。悦然等了一会,正要收回手,不想手头一空,糖块就叫他飞快夺了去。
“拿来!”一双小爪子灵巧的剥开糖纸,张了小口就啃上去。活脱脱小劫匪的作风。悦然“哼”了一声,见他吃得高兴,小粉舌恨不能粘在糖块上,便也赶忙将手里的剥开吃。也吃得十分投入,似乎怕男孩来抢似的。
说着话的两个女人看了,都含笑摇了一回头,便也不大管他们。
只是男孩吃了大半块之后,才稍微慢了下来,似乎发觉对面的女孩在看自己,脸便微微红了红,却暗自盘算着,不时抬眼狠狠看回去,只是每回都扑了个空。女孩似乎吃得很专心,分不出空来打量他。
这样摇晃着,一个多时辰,也就到了北樵镇。
刚进了镇子,柴伯便将马车停在路旁,特意下车来请鲍秦氏到店里去歇脚。鲍秦氏本就大方爽利,想着也当将悦然送交到王家娘子手里才妥当,便就爽利应了,笑道:“早就说当去见一见王姐姐,今儿既赶巧碰着,那我也就不客气了。”
只是马娘子听了,些微有些不自在,拉了安泰的手,就要下车去,“既这样,我就领着安哥儿先回——”
“马婶子,”悦然叫道,“不如一起去我家歇一歇。不远,就前面街口就到了,并不耽误功夫。”
“马家娘子,你这是何必?咱们既一起到了镇上,难不成还要分道?”鲍秦氏腾出只手来将马娘子拽回位置上,“你就当是体谅你鲍家姐姐,陪着我去歇一时半刻。”说着还挺了挺隆起的肚子。
马娘子微微红了些脸颊,迟疑着点了头,低声扭捏道,“那我就撑着脸,跟着姐姐去讨杯水喝。”
“两位娘子安坐,我让车把式赶车了。”柴伯见计议已定,便开口提醒了一句。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慢慢朝内街行去。不多时,便到了酒肆,刚停车驻马,黄嬷嬷和丽娘两个便从店里接了出来。见自家马车后头跟着一辆马车,依次下来两个陌生妇人,就有些吃惊。柴伯在一旁低声解释了两句,二人便笑着迎了上去。黄嬷嬷在前头热情的将她们往店内让,丽娘则守在马车旁,帮着接下两个男孩子。悦然最后一个下车,站在车辕上就往丽娘身上跳,挂了丽娘的脖子,直撒娇:“娘亲,我都想你了!”
丽娘自她早上出门心头便悬着心,既忧心日头大,晒坏了她;又担心人多,挤着了她;过了午时还不见回,便又害怕路上有什么事故。方才听柴叔简单说缘由,又气恼她行事莽撞,万一那些狠辣的鳗妇真动了邪心,哪里是她一个小孩子能够插嘴的事!正唬了脸,却叫她这声“娘亲”唤得心底一软,只将她搂下车来,含笑上下打量她,觉得还算妥当,心头也就踏实了,一面拉了她的手往店里走,一面训道:“既如此,何不早些回来!口不应心的话,可别来糊弄人!”
悦然正想扭着撒一回娇,却见那马安泰正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回头看她,脸上竟似带了几分不屑,心头一恼,生生将快要出口的话都堵在舌尖底下。只对着娘亲含糊笑一回。心头却道:这小屁孩,装成熟,真讨厌!
鲍秦氏爽利、王丽娘周到热情,厮见完毕,几个人叙话倒也融洽。枨哥儿下车的时候已经醒了,悦然便领着他们两个男孩子坐在另一桌用点心。那马安泰自见了礼之后,似乎就打定主意不开口,只小口小口的吃东西。还好有枨哥儿叽叽咕咕的跟悦然说话,场面也还过得去。
茶过一巡,鲍秦氏终是问起了马家娘子在夏州的事。
“不是说在夏州做工么,怎么又辞了出来?”
马娘子面上微微滞了滞,半垂了头,半晌没说话。
“多半是不习惯罢。”丽娘见她似有难言之隐,便来打圆场,“我瞧着马家娘子似不曾做过粗重活的。”
“是、是觉得有些做不过来,”听了丽娘的话,马家娘子便低声道,“也不怕二位姐姐笑话,我原本以为做厨娘只需厨艺好便是了,却不想那家人,二十来口,厨下却只雇了两个人??????后来,竟至于使唤起安哥儿来。原本说好,是许我带了孩子来,孩子是不做事的——”
“唉!”鲍秦氏也不待她说完,便大叹一声,看了那边桌旁的几个孩子,轻轻蹙了眉头,“安哥儿还太小,哪里能做活!这工,是得辞。只是,日后,你们母子是如何打算的?”
马娘子满眼疼爱又忧愁的看了看安哥儿,复又半垂了头,手上拧着有些脏污的手帕,小声道,“看看能寻到什么活计罢,一般人家也不大会请我这样有拖累的妇人去做事,安哥儿还小,我在家替人做些针指浆洗的活计也都是能够的。无论如何,总要将哥儿抚养长大。”
“话是这么说。可咱们临水村,有几户人家会请人做这些活的!”鲍秦氏叹道,一面看了一眼王丽娘,一面道,“若在临水镇,倒也还勉强能揽到活。”
“鲍家姐姐说笑了,镇上虽好揽活计,可我一个妇人也不好日日往来。若是要租赁房舍,那就更是租住不起的。”马娘子苦笑回道。
话说到这里,王丽娘觉得自己若再不说话,便有些不像。心头既拿不准那马家娘子的身世,又有些嗔怪这鲍秦氏未免太能递话,只勉强笑道:“若是马娘子不嫌弃,我这里倒有一间空屋子,用得上,便尽管用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