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铃子递与他:“朱城主,我乃朱盟沈城,奉命寻找穆姑娘。”
我有意加重了末尾几字,只见朱养浩的面色瞬间煞白,良久,将视线从铃子上挪开。
“沈公子,这边请。”
偏厅。
“瑜儿她,可有说什么?”男子一身喜庆的红衣,神色却惨淡之极。
“‘桥归桥,路归路,天涯相逢不相识。’”我将穆瑜的话复述给他听,语气淡漠。说完这话,明显见得男子的面色又白上了几分。我垂下眼睑,不再说话。
我完全可以不将穆瑜的话告诉他,或是稍加修饰使之不那么伤人。但我没有。我知道自己很残忍,但最残忍的无疑不是我,是现实,也是他自己。自己选择的路,无论到达何处,收获几何,一切结果唯有自己承担。伤痛也好后悔也好,都是他自己选择的。
再看他,虽面色苍白依旧,但神色已然恢复内敛而沉稳。我又想起坝上那抹身影,那张侧脸,再看看眼前之人,终究不知情为何解。
“这次的事,朱某先谢过沈公子了,至于如何向盟里复命,也不必忧心。今日乃朱府大喜,公子何不到前厅吃杯茶?”
“谢过城主,只是在下还有些事要处理,便不叨扰了。”我说着就要离开。
“……沈公子!”他叫住我,“你可知瑜儿何去?”
我轻笑。
“堂堂朱雀城城主,若真心想寻,还怕寻不到么?”随即告辞离去。
回到盟里,今日当值的张掌事告诉我,朱城主已遣人来确认了我的任务,还说改日定亲谢于我。我不置可否,谢过张掌事回到暂属于我的院子里。
长青正在院中练功。我放下带回来的东西,借机上前与他过上两招。不知为何,这小子今日倒像是打了鸡血似的,招式之间带几分从未见过的狠厉。
完事净身后,我走到昨夜韩堂主等我的石桌旁坐下,打开放在桌上的纸袋。
“祥记的紫玉酥,可要尝尝?”
少年看了我一眼,放下束到一半的发,走出门几步到我跟前。他沉默着,接过一块放到嘴边,最终还是放下:“你作何要那个时候出去?”
我坐在桌前,抬眼,静静看他。少年低垂着头不看我,未束好的发零落在面上,教我看不清表情。我扯他坐下:
“昨夜从你房里出来没多久,韩堂主便亲自到访了。你又刚睡下,我就只留了个信儿。”我心中默默一叹,这就又多想了是不是,你都说了跟定我了,天下虽大,我又能躲去哪里?
“你昨夜说得不清不楚,我本以为大概是答应了,谁知……这换了谁也不确信的。”他的声音很轻,到最后几乎要听不见,也不知是在说给我听,还是自言自语。我抬起他的下巴看他的脸,此刻,少年的表情有些委屈,嘴唇紧抿,眉头并未蹙起,却使得眼中的情绪愈加分明。
“我把身家秘密都抖出来了,难道说你还不明白么?当真是浪费我的心意。”我作势轻笑一声,颇有些自嘲的意味。
果不其然,少年见状,眉头微蹙,身子微不可见地向前倾了那么几分,虽然很快又恢复如初,但这一系列变化还是被我尽收眼底。但见他将眼神飘向一旁:“那——韩堂主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深更半夜地急急来找你?”
“还记得那朱城主与周阳陈家的婚事么,就在今天。而昨晚,城主家大小姐离家出走。”我想想,城主家大小姐失踪这么大的事,无论如何是兜不住的。再者长青也不是那等烂舌根之人。再再者,现下这种情形,我虽然暂时掌握了主动权,但哪里又能不回答……于是我将情况大致讲了一遍,少年听得入迷,似乎忘了先前我们俩的状况,直唏嘘不已。
“这么说,之前城主与那穆瑜事实上并非兄妹,而是……那他作何还要娶那陈家二小姐?”
“是吧。人生在世总不能事事如意的,且不说他二人名义上乃是至亲,若是结合不知要受世人多少诟病。与陈家联姻,对朱家来说也是百利而无一害之事。”见少年面色不善,我继续道,“不过,这归根结底还是朱养浩自己的选择,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而哪个人不是时时刻刻面临选择呢,不同的选择,终究通向不同的路。只不过,他选择了家族利益,仅此而已。”
我望向少年略有所思的眼,一本正经道:“就像十二年前我选择了暂隐青山村,六年前你选择回到故乡,我们的人生才有了交集;当我要入世时,你选择相伴相随,我们才一同到了朱雀城;当我生了愚念而你选择坚持,如今我们才会坐在这里。长青,我为我曾经愚不可及的想法道歉。但我希望,既然你选择了这一条路,在我相顾不暇时一定好好照顾自己,跟我一道,走下去。”
少年不作声,只定定望着我,眼中波光隐然。半晌,才听得他一声鼻音极重的“嗯!”
我扬起嘴角,却也不由得鼻腔微涩。只得伸手捋了捋他额前凌乱的发道:
“瞧你,还‘嗯’呢,头发乱成这个样子都不知道梳一梳。”
“还不都是你……”少年似乎有些委屈,起身就要回房梳理,奔到一半又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一般生生顿住,转过身来,“那我——”
而此时,我正拾起桌上那块先前被他拿起又放下的紫玉酥放到嘴边。
“——那是我的!”少年的表情顿时转为忿然。
我看着他,表情不变,张嘴咬了一口。见状,那原本就布着忿忿之色的面上顿时五光十色,好看得紧。良久,少年轻哼一声,折身而去。
待长青回来,便见得他将一头乌发梳得一丝不苟,髻上别一根骨簪,正是在周阳城置办行头时买的。我却有些困惑。
“先前不是还不肯换么,怎的这会子又不簪那根竹簪了?”
少年面色一僵,垂下眼不说话,也不继续先前的抬杠了,只安安静静地坐下吃糕点。我心下了然,也不说破,只倒了杯水给他:
“慢些吃。身上的伤如何了?”
“不碍的,公子的药向来好用得很。”
我点点头,凉凉地问他:“那阿城的药呢?”
少年倏尔双颊爆红,神色慌乱:“我……那个……你……”
我不说话,静静看着面前说着说着就开始语无伦次的少年。
“话说你不是叫沈城子么,我先前又不知道……总也不能叫‘阿城子’吧?还是说‘城子’……?”
“叫不叫?”
少年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看我,然后忽地就撇过头,一反方才的恹恹之色:“不叫!就是不叫!”
这倒叫我吃惊了,要知道这小子可少有正面反抗的时候。不过看他犯倔的混样,我的心情却没来由地好,唇角勾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至此,事情是算告一段落了吧。总算,我的少年还是我的。无论未来的路多么长,多么曲折,有你相伴,我自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