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老者应声抬起头来,将手中的活儿停下,笑着招呼两位学生。看那姿态,却没有一丝一毫大儒的尊贵气度,倒像极了哪个邻家老伯。这老伯曾在刘府私塾中教过刘清、张元二人,是二人的启蒙恩师。虽则如此,在六儿的眼中看来,这位老伯在刘清、张元二位官宦富家士子来说,绝对不仅仅只是一个蒙师而已。
那几个读书的乡童,见师傅有客人造访,一个个倒也乖巧,也乐得在寒冬腊月天偷个懒,为首的一个蒙童对颜师说:“先生,我们几个今日先回去了。”
“好,好,今日的算书回去还是要念,莫要偷懒。”颜师笑道。
那几个蒙童见师傅如此之说,心虚地吐吐舌头,笑着溜了出去。六儿在一旁看着那几个蒙童手中之书,心中不免纳闷,一般这个时代的蒙童,跟着先生念书,多会念《三字经》、《弟子规》、《声律启蒙》这样一些书,一来是借此能识得几个字,二来主要是为将来学习四书五经,进学时打下基础。但见颜师这里,却与一般的乡村私塾不同,学馆就设在颜师自己家中,所学的之书,却是颜师自己抄写的小书,内容则是算术。这样的书,在这会子是被人们认为的不中用的杂书,因为于科举是没有用处的。
这样想着,六儿不由得暗自多留意了颜师几眼,却见那颜师虽说从衣着穿戴上来看,就是一个普通的乡下老农,但是那淡然平静的神色之中,依稀感受得到曾经的繁华沧桑在老者眉眼间留下的印迹。但见颜师抱着双儿,送走蒙童,从屋内唤出一个哑妇来,那哑妇约莫五十来岁,虽说是荆钗布裙,两鬓花白,但是举手投足之间却自有一种雍容优雅的气度。六儿无意间接触到那哑妇的眼神,不觉被她看出自己正在揣度别人的心思来,不由得两颊绯红,低下头去。那哑妇听得颜师的吩咐,对众人微微含笑颔首,又退回到厨房去了。六儿心道,这颜师一定有故事,绝不只是一个乡下老儒。果然,在若干年后,六儿终于验证了自己的想法。
刘清本就是个温文儒雅的士子,见到颜师愈发恭敬有加,端来屋中的竹椅,找来一块棉布旧垫子,扶着蒙师坐下,微笑道:“恩师回到梅山来,自己出资开了这个学馆,真正是做到了教化一方,开启村人心智,实乃梅山村人的福气,只是天下其他士子,却无福得到先生的教诲。”
“清儿,能于周围的村人有些实在的帮助,师傅已经很是知足了。”颜师回道。
双儿依偎在颜师的怀里,撒娇地捋着爷爷的胡须,说:“爷爷,爷爷,我想吃个烤红薯。”
“好,爷爷这就给你烤。”颜师抱起双儿,走向炉火边。
只见张元却像一个回到自己家中的农家少年,将那炉火上的土陶壶拎了下来,倒在八仙桌上的一个大茶缸里。尔后又到灶间找来一把火钳,寻来些个煤炭,就在小火炉旁烤火。
“元哥儿,莫把衣衫弄脏了。”颜师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这一年在家中一定又挨了你父亲好多鞭子吧?“
张元先是耸耸肩,一脸满不在乎地笑,他的脸在炉火的映照下,眉眼间却又渐渐变得柔和起来,他对颜师说:“也只有在恩师这里,任凭我怎样的胡闹撒混您都不会训斥我。”
“要说论起文章才华,除了老早前的一个学生和清儿,你元哥儿倒是为师又一个看重的人,只可惜你自小就没将那上进入仕放在心上,专一调皮滋事,任意浪荡,也不知将来你能混成个什么样的混世魔王?”颜师笑道。
张元接过颜师手中的红薯,带着双儿烤红薯,双儿倚在他的背后欢喜地看着,小脸蛋儿洋溢着幸福的光。六儿不觉有些呆了,自穿越到这个时代,又摊上了那样一个薄情寡义地爹娘,这十多年来哪里享有过半点平常人家的温暖?看着双儿红扑扑的脸蛋儿,六儿心里泛起怜爱,她觉得纳闷儿的是,为何没见着双儿的父母,只跟在爷爷奶奶身边?
这样想着,却听刘清说:“恩师喜欢品茶,去年给您带的茶叶不知是否喜欢。”
“你带来的茶叶哪有不喜欢的,上品碧螺春,茶叶缸子都是极品,为师一直舍不得喝,还放着呢。”颜师说。
“恩师只要喜欢,清儿自会派人再给恩师送来就是,莫要舍不得喝。”刘清道。
只见颜师在八仙桌旁,用土碗从刚才的那个大茶缸里倒出一碗茶水来,说:“什么样的茶就要配什么样的茶具,你们看,这苦丁茶端在我这土陶碗再合适不过了,若要换了碧螺春,泡在在大黑碗中,就不是那个滋味儿了。”
“今日我也给恩师带来了一套景德细瓷茶具,还请恩师笑纳。”刘清恭敬地说。
颜师摆摆粗糙的大手说:“不必了,我这粗手还是端我的土陶碗再合适不过了。”
“恩师早些年时,是江南一带的品茗高士,学生一直想有机会请恩师饮茶。今日将我母亲身边的烹茶丫头带来,让她给恩师煮一回茶。”但见刘清给六儿使了个眼色,六儿会意,她走上前去施个了礼,便准备好茶壶茶具,为颜师烹茶。
双儿得了红薯,跑到厨房后去找那哑妇去了。
师生三个围着炉火,在小桌旁坐下,只看六儿烹茶,窗外的雪渐渐大了,一枝红梅疏疏落落地从窗棂间露出影儿来。
待得茶壶水沸腾起来,满屋茶香四溢,沁人心脾,六儿首先给颜师奉上一紫砂茶盏,颜师接过,却不去喝,只在唇边嗅了嗅,说:“这种滋味儿,只在梦中才记得。”
见恩师眼神模糊,刘清、张元二人知道恩师定是回首起那些前程往事,也只是静默在一旁陪着无语。
颜师抿了一口茶,道:“这熬制的茶,滋味儿太苦、太涩,你们年轻儿都不喜欢这个,时兴喝冲泡的茶。”
“嗯,就是,我平日只喝冲泡的茶。”张元说,他咂咂嘴,说:“这个也着实太苦了些。”
“下喉是苦,回味却甘甜。”刘清接道。
颜师饮了一口茶,对六儿说:“丫头,你这茶煮的不错,看你年纪尚小,不知是否喜欢自己煮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