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先生夸奖。这茶汤太苦太浓,六儿平日里并不喜欢喝茶水,只因为在府中奉茶,所以也不得不勉强着自己去尝各种茶水。六儿煮茶的技艺是夫人教的,和夫人煮出的茶汤比起来,六儿的茶汤好像还缺点什么。”六儿回答道。
颜师见她如此之说,倒放下了茶盏,饶有兴致地问她:“你倒说说,你的茶里少了点什么?”
“六儿煮的茶,虽则浓郁,却是苦涩有余,甘甜不足;夫人煮的茶汤,浓淡适宜,虽则苦些,但饮过之后,甘醇芬芳,回味悠长。”
“说得好,你可知道这品茶,也可品出茶如人生的道理?”颜师叹道:“这涩苦中也有甘甜的滋味。”
六儿见颜师随和亲切,不免胆儿渐渐放大了些,说:“先生,关于这煮茶品茶的学问,《茶经》里说到茶之源、茶之具、茶之造、茶之器、茶之煮、茶之饮,只说了这茶的产地、煮茶的茶具、水源、火候的道理,却没有提着饮茶之人的心境和饮茶的环境。”
“哦?这唐代陆羽的《茶经》,历来被人尊为茶之经典,想不到你一个小丫头,不仅熟知《茶经》,而且还有不同的说辞,今日你且说来听听。”颜师道。
“六儿就斗胆说说自己的想法儿,六儿以为,《茶经》里说的种种自然是深有道理,但是这饮茶的滋味儿却与品茶人自己的心境有关系。正如先生刚才所说,先生的苦丁茶虽则粗劣,就茶本身而言只是茶中下品,但在先生的茅舍之中还有先生眼中,却是极为合意;就像对干渴之人而言,再好的茶汤也比不过一碗来得及时的白水。”六儿侃侃而言。
“丫头,说得好。”颜师抚掌赞道,随口吟诵出:“‘我今贫病常苦饥,分无玉碗捧娥眉,且学公家作茗饮。’这是前代苏子《试院煎茶》中诗句,说的就是这个理儿。”
“苏子的确写过不少茶诗茶词,《汲江煎茶》中有名句‘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说的也是指这品茶的心境和情境。”刘清道。
“最妙莫过于‘松风竹炉,提壶相呼。’这饮茶确实就是个心境、情境。今日我们师生,围炉品茶,不为风雅,只为这一份师生情分。只是再过两年,你们二人就要参加应天府的乡试,依你二人的文章才学,都应能入得翰林;只是往后,为师就再也不能与你们像今日这样围炉饮茶了。”颜师说。
“恩师,学生不明白,只要是您带过的学生,一旦进学,入仕为官之后,您为何就再不肯见面?”刘清问道。
却见颜师沉默不语,饮了一口茶,这才悠悠的叹道:“如今官场,朋党林立,当今朝廷之上,大凡为官之人,无不借着籍贯、姻亲、学友同窗、师生之谊等拉帮结派,相互之间诋毁攻击、尔虞我诈,都只是为了一个‘权’字。真心能为天下苍生造福的人却寥寥无几。为师自己也曾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这天下的士子们都只知道学而优则仕,却将这读书识字的正理儿并不放在心间。为师教你们,是希望你们能明理,能将这书中的道理用在实在之处。这也是为师并不只是教你们学习四书五经,做做八股文章的道理。清儿啊,你素来就有入仕为官,为朝廷效力的志向,为师也不多说别的话,只望你为官之后,不要卷入朋党纷争,心中多装着为百姓谋福祉才是。”
“恩师教诲,学生自当铭记心中。”刘清正色道,尔后转向张元道:“元弟,先生的话你也要一同记在心间。”
“我只求每年今日能到先生这里,先生不赶我走,我可以陪着先生围炉品茶。”张元笑道。
颜师对张元说:“元哥儿,虽说你生性戏谑浪荡,但为师知道,你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只是为师有一句话要劝你的是,虽有人生如戏的道理,但是游戏人生终不是正理。”
张元听得这话,只将头低下,沉默不语。
六儿给颜师递上一盏刚煎的热茶,颜师接在手中,问道:“丫头,可曾在哪里读过书?”
“先生,六儿自小家贫,爹爹一心功名,家中生计艰难,无钱买书,爹爹眼力不好,每每从别处借得书来,家中又无兄弟,爹爹便让六儿给爹爹抄书。六儿识得的几个字,都是自小帮爹爹抄书得来。六儿在入府之前,自小就在会稽城中的大街小巷中卖瓜果鲜花,换的几个铜钱给家中挣油盐钱,没有读什么书。”六儿含笑说。
“清儿,这丫头在你府中,日后自当要看顾着些。这丫头,若得着好的人家,用心栽培,将来定是个名满天下的才女,只可惜生在穷家小户,又给人做了使唤丫头。倒是可惜了一个好女儿家。”颜师叹息道。
刘清自然应承恩师的话。这话却听得六儿心中酸涩,颔首谢过先生。
不觉之中,已经正午时分,那哑妇带着双儿在厨房生火做饭,炊烟袅袅在梅山学馆中升起。
那景福和焕奴等人在船上等着公子们,并没有歇息,而是将着带来的鸡鸭鱼肉、蔬菜瓜果等食物,在船中着同来的伙房造饭。见岸上炊烟升起,这二人倒也机灵,知道该是他们派上用场的时候了。忙用食盒装好热腾腾的鱼肉菜蔬,抱了两坛好酒,送到梅山学馆之中。
那张元见到焕奴等人,笑道:“你小子倒还不笨,蛮机灵的。”
雪花兀自下着,众人在学馆的红泥小火炉旁吃了饭。
见雪愈发下得紧了,颜师催着大伙儿早些回程,众人这才依依不舍地告别先生。
刘清着人将带来的干肉蔬果酒食等物品送到颜师家中,颜师退却不过,只得收下,却无论如何不肯要刘清奉给的二十两银子。刘清说:“恩师莫要误会,想先生在这梅山开办学馆,却从不收取任何的报酬,学生只是想资助先生开办这个学馆。”
颜师摆手说:“我在这梅山,尚有十几亩田地,如今租给村民在种,每年也可收得些租子,再加上我手头还有些积蓄,山野学馆,用不得多少钱,这银子就不必了。哪天实在办不下去了,为师自会向你们讨要。”
见先生如此之说,刘清只好作罢。
颜师抱着双儿送众人到码头,那哑妇也跟在身边。刘清、张元二位公子作别师傅、师娘,就要上船,六儿跟在身后。
不想就在上船前一刻,刘清说出一句话来:“恩师,学生今日前来,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学生久闻无锡东林书院是天下大儒讲经教学之所,曾听说先生早年也曾在此讲过学,故而学生一直想去无锡城去拜会东林书院的山长、学友,学生此来也是想听听恩师的意见。”刘清说。
却见颜师收起笑容,变了脸色,眼光变得犀利起来,久久不做回答。
东林书院,东林党?六儿心中恰似一道闪电划过,她好像依稀记得晚明的历史就是和这东林书院缠绕在一起,模糊成为一片混沌不堪的局面。
却见颜师长叹一声:“清儿,为师本以为还有两年时间可以和你在一起喝茶,看来这时间要提前了,从今日起,你我之间的师生情分就此了结,从此以后,不要对人说是我的学生,也不准再来这里看我。”说完,便带着双儿、哑妇转身离去,再也不曾回头。
“恩师……”刘清不解,见恩师如此决绝,只能矗立在风雪之中哽咽不语。
风雪中,六儿只看到双儿辫梢上的红色绢花在白雪中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