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玉莲离了瞻园,穿过一条狭长的青石小巷,回到了梨香院。这前脚才进得院门,院中一身穿青棉布旧袄的佝偻老妇为她开了门,还没等到关上院门,就见张元冷风般地闯了进来,焕奴跟在他的身后。
“云娘?云娘在哪里?我要见她。”张元叫道。
玉莲见他如此,却不迎接,反用力将他俩往门外推,说:“张公子您还是请回吧,云娘是不会见你的。”
张元抓住她的手,狠狠地问:“从去年起,只要是我每次前来,云娘都将我关在这门外。我一直以为她是恼我不争气,却不想她原来病得快要死了都不肯告诉我。为什么?告诉我她这是为什么?”
玉莲用力挣脱张元的手,说:“公子想知道为什么,自己去问就是,问我一个丫头有什么用?”
张元盯着玉莲的那张明艳的脸,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终于放开玉莲,嘴角牵起一丝微笑,说:“姐姐想必还是在恼半年前玫瑰香膏的事情吧,那件事算我张元得罪了姐姐,以后有机会补复姐姐就是。今日还请姐姐到我去见见云娘。”
焕奴拉拉他的衣袖说:“爷!您不要去,要去也就让奴才替您去见云娘,您要稍什么话儿……”
张元推开他,怒道:“你跟着我多年,还不知道五爷我的性子吗?”
那焕奴带着哭腔说:“都说云娘这病是要过人的,爷!您再怎么着也要顾惜自己的身子啊。”
张元甩开他,径直往院中闯,绕过一个照壁,迎面就是梨香院的景苑馆,和瞻园的房舍比起来,梨香院的房舍要破旧得多,只在那退色的廊柱,破损的窗棂间依稀见得当年的繁华。
张元大步跨进景苑馆,高声叫道:“云娘,云娘!我回来了。”
整间景苑馆寂然无声,再看这馆中,屏风,茶几,香炉,座椅,榻上无不都是积满灰尘,破损严重,显然这馆中已经无人居住多时。
张元愣在那里,脸色发白,好久才颤抖着嘴唇,问道:“云娘呢?她……她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玉莲被他的样子震慑,摇着手回到:“没有……没有,回公子,云娘她还没有死。”
“她在哪里?快带我去!”
那玉莲却死活都不肯挪步,张元逼问她:“为什么不肯带我去?还是云娘不肯见我,躲起来了吗?”
“不……不是……”玉莲慌忙摇头。
“那是为什么?”张元满腹狐疑,上下打量着玉莲,问道:“你也是和他们一样,不愿意见着云娘吗?你不是府上服侍云娘的丫头么?”
玉莲把心一横,干脆说道:“是的,我是倒霉,被那小柔编排到这里伺候云娘,却没有要玉莲连这条小命儿也搭上。云娘的病是会过人的,这府中上上下下的人谁不知道,你难道没有看到这里除了那个守门的婆婆,就没有一个人吗?”
张元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说了句:“既然你不愿伺候云娘,以后也不要待在这院中了。”便转身去院中寻找云娘。
在院中西边的一个僻静角落里,有一破败的小阁楼,里面传出隐隐地咳嗽声,这声音虽然微弱,但在这寂静的院中,听得格外清晰,张元听得这声音,忙朝着阁楼大步走去。
“云娘!云娘!”
那咳嗽声顿时止住,就在张元的脚刚要踏进门的那一刹那,那房门砰然一声,将张云关在门外,而那屋内的咳嗽声却因此更加一阵紧似一阵。
“云娘,是我,元哥儿来看你了。求你把门打开。”张元叫道。
“元……元……哥儿,你回……回去吧,你……记着……记着云娘……就好,不要……不要……进来。”屋子里的人猛烈地咳嗽,艰难地说出这些话来。
“云娘,这一年多来,你总是不肯见我,我知道你一定是恼我不好好读书,不听话上进,只要你肯见我,以后你说什么都好,你说什么我都会听你的。”张元隔着门对里面的云娘说。
“元……哥儿,云娘就是死,也不会见你。你……你若是执意要……进……进来,我……我……就撞死……在这里。”屋里的人决绝地说。
“云娘!”张元听她如此说来,只觉得五腑六脏都牵扯着疼痛起来,只得含泪站在门外。
六儿一路追赶而来,见张元含泪站在门口,沉吟片刻,便走过去,对张元说:“你若是信得过我,就请你按着我说的做。”
张元看着她,说:“丫头,你有办法?”
六儿点点头。
只见六儿朝着那门里说:“云娘嬷嬷不肯见公子,也是为着公子好,不想带得公子染上病来。公子您也要体谅云娘嬷嬷的一片苦心才是,今日还是先回去吧。”
六儿便示意张元离开阁楼,远远在院中等着。见房中久久没有回应,六儿这才说:“云娘嬷嬷,公子已经走了,还请嬷嬷开了门,让六儿进去为您收拾下房间。”
屋内又传出云娘的咳嗽声,只听她说:“你们都……回吧,云娘……如今已经是个……废人,不想……沾染……太多人。”
六儿说道:“这大冷的天儿,嬷嬷身体又病着,老抵着房门站着也不是个事儿,六儿自小懂得些医理,嬷嬷让我进去,六儿自会知道防备着些。”
听她如此之说,只见那房门果然松开了缝儿,六儿欣喜无限,便将丝绢儿拿出来,当做口罩戴在脸上,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来。
就在六儿推门进去的那一瞬间,一直抵靠在门边的云娘再也支撑不住,晕倒在地。
“云娘嬷嬷!”六儿惊叫一声,忙用力扶起云娘。
那张元听地得六儿的叫声,再也顾不得许多,拔腿就冲进屋来。
六儿伸手拦住他,说:“把鼻子嘴巴蒙上。”
张元学着六儿的样子,撕下一片里衣,将口鼻掩住。
张元将云娘从地上轻轻抱起,就像抱着一片枯黄的落叶,蓬乱的长发下是一双紧闭的眼,面色铁青,嘴唇青紫。六儿将她扶到床上,为她盖上被子,一床薄被,又硬又冷,没有暖炕,没有火炉,屋子显得又阴又冷,再看面前这张憔悴苍老的病容,六儿不知道这个叫云娘的女人,何以让张元这个纨绔公子如此用情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