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儿低头不做声,只是默默地走。
快到家门口,二人分手,虎子说:“六儿,你放心,等我跟随婆婆学了医术,攒下了银子,就会去找你,我不会再让你过满街叫卖的日子,也不会让你给别人家做使唤丫头。你等我就是。”
“虎子。你忘了婆婆的话么,她的医术是用来救人的,不是用来挣银子的。”
“我不明白,治病救人和挣银子有什么不好?你看这满城的大夫郎中,哪个不是挂着招牌吆喝着挣银子。”
“虎子。”
六儿恐怕张氏开门出来看见虎子,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在虎子临走之时央求他,和婆婆一起来刘府的梨香院给云娘瞧瞧病,虎子答应着去了。果然,就在大年初二那天,一个年逾七十的银发老妇便在虎子的陪同下,来到梨香院为云娘看病,这位老妇人,乃是医术高超,隐居民间的圣手女医谈和玉,是江南名医谈氏家族的后人。这谈氏家族曾在明朝天顺年间出了个著名的女医谈允贤,是历史上少有的女医家,她将生平的行医案例汇编成《女医杂言》一书流传于世。
这谈氏女医果然是位妙手神医,当这位婆婆为云娘诊治过后,连施了几天针灸,外加几幅药剂,原本病入膏肓的云娘竟然神奇般地好转起来,身体渐渐有了些生机,一日开始慢慢好过一日,再加上六儿在一旁尽心照料,等到元宵节时,已能勉强下床走动几步了。至于六儿与那谈氏女医婆之间的渊源,都是后话,暂且不表。
且说六儿看着虎子背着篓子消失在巷口,这才走进自家院里,却见屋中冷清之极,丝毫没有平常人家过年的热闹气象。
那董老秀才正在灶间笨拙地劈着柴禾,厨房间的碗筷散乱不堪。再看那张氏正病怏怏地躺在床上抹着眼泪,见六儿回家,止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我的儿,你可回来了。你在那大户人家府中吃香喝辣,可记得家中还有爹娘在受凄苦,呜呜……”
六儿放下篮子,扶起张氏,为她梳理散乱的头发,说:“娘,六儿如今拿人工钱,身不由己,今日除夕,还是主人家云娘的好意才能回家看望爹娘。”
张氏一面抽噎,一面拿眼角偷偷去瞟桌上的篮子,见那篮中有着各色的鱼肉蔬果,这才露出笑脸来,在六儿的服侍下洗脸梳头,一家人自在灶间生火做饭。
一个时辰的功夫,董老秀才也在自家门前热热闹闹地放了炮竹,一家人坐在桌前吃着团年饭。六儿为董老秀才温了一壶绍兴黄酒,桌上满满的摆着菜肴,霉干菜烧肉,红烧狮子头,清蒸鲫鱼,另外还有酱鸭、酱鹅、酱菜等几碟酱制菜肴。董老秀才和张氏吃得高兴,问了一些六儿在刘府中的故事。六儿说自己如今只在梨香院中服侍云娘,那张氏便骂她蠢丫头,正经主子不去攀附,却要去照顾这么一个无名无分的女人。但见到六儿递给她的那几两碎银子,又不多说什么了,自是将那银子收好在腰间不提。
张氏喝了杯暖酒,不觉脸颊发烧,对六儿说:“六儿啊,过了年你就是十五岁了,眼看着就一天天大了,等你长大后也许了人家,可别象你那没心没肝的二姐寒烟,有了婆家就忘了娘家,养女儿真是赔本的买卖啊,你看从小到大,吃的穿的用的,我在你们姐妹身上花了多少银子,如今大了翅膀硬了,那胳膊肘儿终究是朝着外拐。你看看,自从嫁了人,就完全断了和娘家的来往,白养了她一场……”
董老秀才见她唠叨没玩,打断她的话说:“寒烟嫁人如果不是你硬是找李家要那五百两彩礼银子,寒烟断也不会再不回来见我们,有个这样的娘家,你叫她在婆家如何做人?”
不提那五百两银子还好,这句话一下子戳得张氏心疼肉疼起来,她跳将痛骂起来:“老不中用的,这会子你倒数落我起来,也不想想我嫁给你这多年,可曾见你挣过一钱银子回家?自己没用养家糊口,我好歹帮你养大了几个女儿,倒还落了个不是,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六儿见二人又开始拌嘴起来,忙好生相劝,好歹平息了下来,一家人继续吃饭。
董老秀才问六儿又要了几本书籍,说是三年后还想最后一搏,如果再不中,就真的认命了。六儿说:“爹爹,如今皇上都不上朝了,即便是侥幸能考上个功名,也很难有个实职。爹爹就不要再痴迷功名之路,还不如寻个蒙学馆,每年也可挣得几两银子养家。”
董老秀才见女儿如此之说,气急不过,连声骂她不孝女,存心是断了他一生的念想。六儿见父亲骂得激愤,看着几点酱汁儿在董老秀才花白的胡须上的抖动,知道争也无意,只低头吃饭,不再言语。
眼见天渐渐黑了下来,六儿便辞了爹娘回梨香院去,出门之前,六儿问张氏,二姐寒烟可有消息,张氏撇撇嘴,说如今她可是李家的少夫人,呼奴使婢,穿金戴银,哪里还想着穷家爷娘。
六儿见她如此之说,只将一颗牵挂二姐寒烟的心暂且放下,一个人在寒风中回到了梨香院。
回到院中,云娘却不曾睡,倚在床头等她。见六儿回来,这才微微露出笑容,问一声:“六儿,你爹娘可好?”
虽是一句极为普通的寒暄话,六儿却听得酸涩,不觉红了眼,泪珠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好孩子,今日个……除夕,不兴……掉眼泪的。”云娘拉着六儿的手,为她擦眼泪:“嬷嬷如果能……能多活些时日,断……断不会……再看你伤心。”
“嬷嬷!”六儿伏在云娘肩头泪流不止。
云娘身体不好,六儿很快就收住泪,给她说了些外面的事儿。还说了自己请了谈氏医婆来给云娘看病。
云娘叹道:“孩子,嬷嬷这病,一半是身子……病了,一半却是心病,心病……是……最难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