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披着一件灰色旧貂皮大氅歪在暖榻上，看着六儿忙前忙后地在院中挂上大红的娟纱灯笼，在门楣上贴上迎春的春联，也不顾那小脸儿冻得通红，爬上爬下地四处忙活着。这梨香院中没有别的小厮下人，不过六儿这丫头倒也利索能干，不到一个时辰，就将原本冷清的梨香院打点得有了生气。
“嬷嬷你看，整个屋子一下子就鲜亮起来呢。”六儿笑道。
云娘微笑说“是。”不觉有些气喘，俯伏在暖榻的小几上咳喘了一会。六儿忙端来木漆痰盒，云娘好容易才喘过气儿来。只觉得眼前金星四射，整个房子都在晃动。六儿将她伏在肩上，说：“嬷嬷想是又累了，还是躺下歇息罢。”
云娘点点头，六儿扶着她躺下。
隐隐听得从瞻园传来阵阵炮竹之声，想是那边团年的家宴已经开始。六儿不禁想起自己住在城南的爹娘来，今年二姐寒烟嫁了，自己也进了刘府做了丫头，爹娘今年的团年饭想必是冷清无趣了。
“六儿。”
“嬷嬷，你没睡着么？”
云娘摇头，看着六儿说：“好孩子，今日个……除夕，你收拾完了就……回家去陪爹娘吃顿团年饭吧。”
“不呢，六儿要陪嬷嬷过年。”
云娘：“嬷嬷是个病弱之人，也习惯……了冷清些。你就放心回去，吃过年饭……再回来陪我就是。”
六儿见云娘说得真情，自己心中也确实惦记着董家爹娘。便说：“好嬷嬷，就让六儿这会子先陪你吃顿团年饭再回去。”
云娘说：“好。”
于是主仆三人就在云娘的病榻前吃了一顿年饭。饭后，云娘让六儿到厨房中拿些肉鱼果品稍带回家。
六儿谢过云娘，待要出门，又被云娘唤了回来，让六儿打开一个匣子，从中取出几两碎银子，让六儿带回去孝敬爹娘。六儿不要，说：“嬷嬷，我每月自有月钱给父母。”
云娘却说，那几钱银子月钱是刘府给的工钱，这些银两虽然不多，但却是她自己给六儿的份儿。六儿还是不肯要，说：“这些钱嬷嬷留着自个儿要用。”
云娘说，嬷嬷只是一个行将就木之人，莫说几两碎银，就是金山银山对她来说都是空无。若不是家贫，天下哪有父母狠心将自家孩子送给别人做丫头的，这些银子，能帮衬你一些，就帮衬一些。
云娘本就是病重之人，这会子又说了这多的话，不免又咳喘起来。六儿心疼不过，不忍心让她再多费心神，于是谢过云娘，离了梨香院，朝着城南家中匆匆走去。
踩着青石板铺就的小径，六儿走在空荡荡的会稽城中。心中不免一阵酸涩，未进刘府之前，自己天天在城中大街小巷地叫卖蔬果儿，苦累之中，却自有一番随性的自在，不想今日，虽则衣食无忧，但小小年纪，却似一只被剪了羽翼的飞鸟，不得自由。
这一刻行走在行人寥寥的街道之中，半年多了，六儿又似乎体会到了那种久违的自由，脸上又浮现出灿然的笑容来，脚步竟然越来越轻盈了，连胳膊上挎着的篮子也不觉得沉重了。
转过一条小巷，迎面碰到一个少年。那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瘦高个儿，背上背一个满是药材的篓子，穿一身深蓝色粗布棉袄，大冷的天也不戴个毡帽，光着头任由冷风吹着，脚上一双土布棉鞋到也干净整洁。见到六儿，眼里放出光彩来，高叫一声：
“六儿！”
“虎子。怎么是你？”六儿高兴的叫道。
“怎么就不能是我了？”那少年笑道：“这半年你跑到哪里去了？一直都碰不到你的人。后来我大着胆子到你家去找你，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我娘把你怎么了？”
“你那后娘啊，好生厉害，还不等我开口，就拿着个大扫把追着我满大街地赶，将我骂得个半死。”少年委屈地说。
六儿含笑道：“我娘她就是那个样子。”
“依我看啊，你那后娘啊，不知要从你身上寻多少银子才是呢。她深怕我将你拐了去，哪里肯告诉我你在哪里。”虎子继续发牢骚道：“六儿，以往总听你说起你娘来，哪里知道竟是一个如此狠毒的泼妇，这些年你可真是够受的。”
六儿拍拍他的肩膀，笑着安慰他说：“我娘她是厉害些，也没有你想得那样狠毒。我现如今在刘府做使唤丫头，每月可以挣些月钱养家。”
虎子上下打量着六儿，笑着说：“我说呢，你怎么像是变了一个人呢。”
“怎样变了？”六儿贫嘴道。六儿和虎子从小一起在这会稽城中长大，在她走街串巷叫卖果子的这些年间，虎子时常保护着她，让她免受一些市井无赖、淘气小子的欺负。
“唔，变得好看啦，不像个野小子了。”虎子笑道。
六儿见他如此率真，自己倒是红了脸，害羞起来。
虎子见她如此，也不免红了脸，随手接过六儿的篮子，说：“你这是要回家吗？我送你一段路。”
二人走在路上，只见小桥流水，流韵荡漾，沿河两边黛瓦粉墙，深巷曲曲，置身其间，宛在画中，穿越到这晚明时代的会稽城，今日才真正领略了这江南水乡的韵味儿。六儿问虎子：“虎子，婆婆可好？”
“婆婆身体好着呢，每日里都会给乡邻们出诊治病，逢着了天气好时，还能够到山中去采些药材。”
“婆婆年纪已高，身边又没有亲人，你可要多照顾些她老人家，凡事要勤快些，莫要她操心。”六儿叮嘱道。
“知道，知道，婆婆要是知道你给人做了使唤丫头，一定会难过的。”虎子说。
“那你就不要说我给人做了丫头。”
“嗯。只是婆婆总是让我找你怎么办？”
“你就说我陪着二姐去了。”六儿说：“等过几年，我从刘府出来就会去陪她老人家。”
“过几年？过几年你就要嫁人了，哪里还能去陪婆婆。”虎子说。
